我从未见过银河(三十四)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叶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这个点不是他睡觉的点,这电影其实也不适合睡觉,是个很厚重的纪录片,已经放完了,幕布上一片黑,整个客厅都很暗,从阳台上百叶窗间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叶殊醒了三秒,才意识到夏铮的存在。


  夏铮就睡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因为高,即使瘦,躺下来也是很大一只了,像安静而漂亮的野兽,客厅太暗,他盖着毯子,斜着睡,侧着脸,半张脸埋在被当做枕头的懒人沙发里,隐约看得出轮廓,头发有点乱,鼻子笔挺。


  最亮和最暗处,都是轮廓好看的人占优势。


  何况他睡得这样乖。像林檎那样的人乖也没有什么,就像鹿乖起来不过是可爱一点。但夏铮这样的人,安安静静睡在你身边,就太有杀伤力了。像离群索居的狼,在你面前躺下来露出肚皮。


  昨晚其实最开始看时,两人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渐渐夏铮就开始困了,他困起来也很好玩,慢慢整个人滑下去,你看他的时候,他就抬起眼睛看你一眼,抱歉地朝你笑。


  叶殊其实现在作息不是晚上睡觉,也被他带得困了。


  窗外鸟仍然叫得嘈杂,太阳没出来,散射的微光在阳台上乱飘,客厅的空调打得很低,时间仿佛缓慢下来,慢得快停止了。


  整座城市即将苏醒,然而并不关这间客厅的事,他们是躲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的两个小孩,没有大人记得,这世界与他们毫无关系,再躲一个小时,似乎也没什么。


  叶殊靠着沙发坐了起来,夏铮的脸安静睡在他腰侧,连呼吸也这样有礼貌。叶殊懒洋洋坐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漂亮,这是只画家的手。他把手缓缓移到夏铮的脸上方,如果有阳光的话,影子就可以落在他脸上。


  额头,鼻梁,窄而英挺的鼻尖,因为睡觉而放松的薄唇……


  真是像画一样的一张脸。


  他的皮肤很好,大概是气质的缘故,总让人觉得他的皮肤摸起来应该是微凉的。


  夏铮的睫毛动了动,似乎要醒,然后他的眉头缓缓皱起来,在叶殊还没决定要不要摸下去之前,他就这样无可挽回地醒了过来。


  叶殊来不及收回手,就这样和夏铮打了个照面。


  “早。”他对着叶殊笑,因为刚醒来,声音有点哑,还带着点迟钝:“什么时候了?”


  叶殊收回了手。


  “不知道。”


  夏铮摸了一下,从沙发下摸到了手机,屏幕的光太亮,他不自觉眯起眼睛来,告诉叶殊:“五点了。”


  “你要回公司了?”


  “七点回去。”夏铮也有点懒洋洋的,他躺下来实在有点高,连伸个懒腰都感觉局促:“你醒了多久了。”


  “刚醒。”


  “地板有点硬。”夏铮翻了个身,点评道。


  “我知道。”叶殊告诉他:“所以我都睡在那块羊毛地毯上。”


  夏铮笑起来。


  他还没完全醒,笑起来有点慵懒,他在ECHO官方纪录片里没有露出这一面,否则人气应该要比现在还要再高。


  “早餐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早餐。”


  夏铮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有起床气了。


  “这可不行。”他懒洋洋对着叶殊笑:“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


  “明天我就不吃。”叶殊挑衅地告诉他。


  二十分钟后,两人对坐餐桌前,一人面前摆着一盘鸡蛋沙拉。


  一分钟前他就开始把牛油果,鸡蛋白,跟蔬菜一起串在叉子上玩,夏铮吃了一分钟,再看,他还在玩。


  其实他吃东西的问题夏铮不是第一天发现了,但是跟他作息一样,目前没有办法去纠正,只能暂时由着他来。看到他这样玩,也只能问:“不喜欢吃这个?”


  叶殊压根不接茬,举起来问他:“像不像BBQ?”


  “等下次我放假,我们去烤BBQ?”


  “不去。”叶殊感兴趣的不是这个:“你什么时候放假?”


  “大概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之后我不在这了。”


  “去哪?”


  “苏州,卖房子。要两三天。”


  -


  七点,夏铮换了衣服,准备走了。


  他背单肩背包,是国际上大热的潮牌限量版,Vincent也只拿到几个,设计很好看,从肩上横过胸前,像射箭时的护具,简简单单T恤,墨镜口罩棒球帽,临出门时又转过身来,叶殊正一脸无聊地靠在玄关,问他:“干嘛?”


  夏铮把墨镜取了下来,眼睛里带笑意。


  “这个月二十七我生日。”


  “那怎么了?”叶殊反应过来:“要礼物?”


  “是的。”


  “要什么?”叶殊当他开玩笑。


  “我要你的一幅画。”


  “哪一幅?还是新画的?”


  “新画的。”夏铮对他笑:“我要一幅水彩。”


  “什么?”


  “我知道你囤的都是水彩颜料,帮你用掉一些。走了,下个月见。”


  他干脆利落地道了别,关上门,叶殊一个人怔在原地。


  -


  夏铮到公司时,公司乱成一团。


  他先还以为是在忙新专辑,进了练舞室才知道是其他事——所有人都围在一起聊天,主角竟然是鄢卓和靳星野。


  “……你们真的跟九号半的那些人跳完整个车轮战?”伴舞都一脸不敢置信。


  “主要是他跳,我混混日子而已。”鄢卓难得这么谦让。


  “但是现在热度榜第一是你们俩啊!”卷毛手上还拿着手机。其他人也“是啊是啊”地附和起来。


  “发生什么了?”夏铮问一边的林檎。


  “你还不知道吗?”卷毛很热情地跟他介绍,拿出手机给他看视频:“昨天是undergrand比赛的日子,在九号半,就是那个很出名的街舞团,靳星野跟鄢卓两个人在那跟人连跳七场,还赢了。”


  视频很嘈杂,看得出是手机拍的,画质不是很好,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靳星野,他是从小练舞,身体素质太好,他粉丝都说是踩点机器,跟他车轮战的似乎不是同一个舞团的,这种一般是跟着音乐即兴跳,大家都会跳自己本行,前两个都是地板,后面一个跳的是爵士。


  “其实他们也是去得巧。”编舞的老师比较老道:“城里真正厉害的几个舞团都去伦敦比赛了,虽然今年九号半自己没去,但是他们的Poppin大神受伤了,不能跳,这个跳Poppin的很菜,否则星野Poppin不行,要吃亏的。”


  “现在编舞不流行Poppin了,星野这两年也没练Locking,都扔下了。都是因为韩流喜欢爵士和hippop,男团女团就是要又性感又潮嘛……”另外的伴舞也反应过来。


  卷毛悄悄把夏铮拉到一边。


  “其实他们不是去得巧。”他悄悄告诉夏铮:“他们早就计划好这时候去的。”


  夏铮猜到了,但为了不让他失望,还是问道:“为什么?”


  “他们想自己偷偷搞事情。”卷毛消息灵通得不行:“黎姐气死了,你看外面乱成这样,因为尹总没法管,黎姐跟他在办公室吵了一上午啦!”


  其实严格来说,他们是私人时间做的事,跑去跟街舞团battle也算是个人兴趣,不属于触犯公司规矩。但这种地方必然是有人拍的,他们现在风口浪尖,任何视频流传出来都跟ECHO形象有关,迄今为止,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都是公司安排,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符合他们个人设定和ECHO发展方向的。


  而这个视频一夜之间上了热度榜,公司反而是和网友一起知道的。


  张黎未必是这圈子里最老派的经纪人,但要说控制欲最强的,她是数一数二。她早年在华天是做选秀出身的,选秀的素人基本就是块泥,搓圆弄扁都是她一念之间,早就签下十年二十年不平等合同,没有一点反抗余地。当然张黎也承担全部责任,节目最后不火,她就得引咎辞职。


  现在鄢卓靳星野弄这么一出,实在挑战她底线。


  她今天这一场吵架的结果,基本决定接下来几年ECHO的自由程度。


  所有人都在等结果出来。


  -


  叶殊那边和夏铮完全两个世界。


  夏铮一走,他又拿出电影开始看,看了半天没看完,反而想睡觉了,犹豫了一下,把羊毛地毯拖到昨晚睡觉的地方开始睡起来,相当于给自己移了下床。


  睡醒已经是下午,门铃被人按个不停。


  门外站的是个陌生青年,穿着制服,好像是什么农庄的人。


  他带着一个冷藏箱,笑得十分专业,端到叶殊面前。


  “您好,叶先生,我打您电话没有人接。这是您朋友在我们农庄订的水果,请您签收。”


  “什么水果?”


  “这个是根据季节决定的,都是当季水果。”


  叶殊满头雾水收了下来,打开冷藏箱,冰块下面是十分漂亮的一串串葡萄,整齐地码在箱子里,还带着叶子和藤蔓。


  叶殊知道了,这不是尹珍珍弄的幺蛾子,是夏铮。


  他知道夏铮要什么水彩画了。


  -


  那是在ECHO宣传片放出的第二天凌晨,夏铮前一天晚上刚刚和叶殊看完那部葡萄园的艺术片,在早晨六点离开,准备赶回公司,然后开始一个月的工作行程。他知道叶殊刚睡,因为他的睡相还很不安稳。


  他在路过叶殊画室时停了一下。


  画室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不是画,画案上仍然是昨天的空白宣纸,叶殊是只画水墨的人,连工笔也少,所有画作中,只有三幅花鸟,都是陈少白磨来的。


  然而他的画案上有一个碗。


  尹珍珍开玩笑,说画国画的都跟吃饭一样,画案上不是杯子碟子就是碗,是笑叶殊习惯性拿碗来洗笔,这其实不是碗,应该是个茶盏之类的,十分温润的白瓷……


  此刻碗里的水不是透明的,而是呈现一种非常漂亮的绿色,用绿色来形容或许太过单调,这种绿,是在法国的阳光下,微风中晃动的葡萄藤叶子的绿色。不是粗糙的苍绿,而是刚刚展开的新叶子,那种柔嫩的、藤上还带着触须的、对着阳光时会微微透明的、几乎可以想象掐破它时的气味的,葡萄叶子的新绿色。


  没有形状,没有涂抹,甚至不需要画纸。


  他用一碗水,就让人看见葡萄藤的新叶,闻见叶子被揉碎时的微酸气味。


  后来那天晚上,在围炉夜话,林蔻说,她其实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怀才而不自知的人,这世上的大部分所谓艺术家,包括她自己,都不过是山月传中的那只老虎,像赌石一样,因为觉得自己是块美玉,所以不愿与瓦砾为伍。又怕自己并非美玉,所以不敢刻苦琢磨,只怕一刀下去,自己就变成个笑话,不如抱着“浪费天赋”的名头过一辈子。


  但真正的才华是什么呢,那是比爱情还热烈得多的东西,爱情不过是捂住嘴又从眼睛里流露出来,才华却是烈火,一刻也不停地烧灼你的内心,如同与生俱来的使命,你只有将它发泄出来,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她举的例子是村上春树,她说她常开玩笑说自己输在懒,其实做自己热爱的事,怎么会懒呢。


  夏铮大概就在那一刻,明白叶殊为什么要囤那么多的颜料,却永远不开封。


  他有一双能调出这世上所有颜色的眼睛。


  他只是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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