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两个二十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黄昏和星期六


◎作者:王丹阳




向晚时分,这条马路突然响起频繁的鸣笛声,壅塞的汽车汇成纵横的渠道,让自行车和人在其中如晃荡不定的水流。这才发现原来这条平日里安逸寂静的、曾被孩子们用来征当野战场的马路,居然也是繁忙的市区交通中不可避免的一段。这条路上唯一没有变化的也许就是路边造了很多年的建筑工地,不变中又无时不变幻,住在周围的人只感到它一昼夜一转眼,就换一副脸,因为不论是曾经联排的济济的铺肆还是到处乱插的公交车牌,都可能在一夜间灰飞烟灭,落迁异处。对于老居民们,依旧能牵动他们熟稔的幽情的,恐怕只有那街的前上方支离参差的天际线上那盘半嵌着的苍黄昏浊的日头。除了有特殊的感情,满街相顾茫然的人潮有谁会饱含深情地走过这条街?他们绝不会知道在他们中间有个叫方绮雯的人,边走边痴望着在她前头的随新楼攀升的吊车的横臂下,悬在半空的橙日。仿佛他们早两厢旧识,意会这条街在浮世嬗变下所承载的金石前缘或铭心誓约。


虽只是二十年的记忆与此街有关,当她再次勾想那些碎金散银般的时光,就像在二十年前就已完成了一生的遭际,该念的和该舍的在她心里历历分明。她生命中有两个二十年,后一个就是在不断重嚼着前一个留在嘴边的残渣剩羹,如果前面的青春像一条芳草鲜美的长路,那么这青春后的时光就是那路的尽头一块冰冷的石碑上刻着的边界,不能再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风味和音调。


说到底,女人一生行经的方向大致早就定舵在二十岁的时候。现在她将入不惑之年,世事早翻几个跟头,只有亲自来这儿走走,才知道时间仍有部分沉淀物是封存着的,比如惯常的日升月落、闭眼可测的几步一遇的窨井盖、或是到处的剩两溜光秃的裸砖墙的弄堂,十年前是生气沸腾的棚户区。现在的弄堂边是十年前盖的新村公房,安置从弄堂里迁出的原住居民。


她下意识地抬头一扫天空下临街的楼面,金橙的光在无数阳台面和旮旯的阴阳面上冲刷。熔了金子般的水从枝丫的晾衣杆叠成回纹的网井间穿过,斜劈下许多阴暗的巢穴,剩下的就迂过那琳琅的花木盆栽,花草刹那像星点的焰团。珍惜它的人会感觉它就在很多盛满泥土的玉掌般的磁碟里洄旋,最后通过防盗窗的雕花栅栏,丝丝片片漏下去。出神之际她突然想到去搜寻那道道合金窗里的人影,又盯住那个熟悉的阳台不住地看,远远看见外架的空调排风机的风扇上尽是被灰黏上的黑。她为此而蹙眉,不过转念又有了稍许的侥幸的欢愉和坐了壁上观的安逸——无论如何这间屋子跟她没有份,她只是帮他年迈的父亲多跑了几趟腿。


房产公司的人在门外候她不久,当她还出现在四楼的楼梯上,他就遥远招呼起来,春风得意间表示他刚才就在这幢楼的一家顶层人家里谈妥一个生意,租方给价很宽余,听他意思他为能赚取丰厚的利润而高兴。一样的地段,甚至一样的建筑结构和面积,价格却比她家的高了一半。她甚是会意并解释那是她父母的房子,原本就装修从俭、润饰寒素再加上长期空关,现在的价钱对她的父亲已经相当满意。看房的雇员踏进门里有些松弛咯吱的地板,很专业地环顾查检,上下瞻望了很多回,不时用食指点着那墙上黄腺斑似的受潮的水渍,很是惋惜。“这些老化的墙面,还有天花板裂了也不及时涂了,所以抬不上价钱,不然这房子朝南通北,又在倒数第二层,算是得天独厚了。”


她身不由己地打开阳台门,紧闭的玻璃拉窗上罩满了久年的风吹雨淋留下的白干水膜,乍看就像在高山深寒处爬上了云雾,她一把瓣开窗子,眼皮下是一巨幅的人潮蒸腾的远景,磅礴的黄昏的天光在空气中淋漓,窗未开时云深不知的幽闭和孤峭俨然消散。她平稳地呼吸着高楼间空旷的气流,如果那时她身后并没有那个陌生人,她宁愿不说一句话地沉冥在危险的窗边。她很知趣地敛起这个想法,随即转身表示她父亲愿意更换陈旧的洗衣机、电视机等等,正说着门外来了对陌生人,三十岁上下,其中一个胸前不挂吊牌的男人应该就是来签字的房客。他们很自然地打一招呼,他白衣黑裤,极中等高的普通身材,有着颀长的上半身,白衬衣领口打开出露出藏青色圆领汗衫。尖峭的比对中除却衬衣的白,还有张更纤白通透的脸,像初冬的白昼间映在玻璃窗上的反光,在光镜所及的晃亮晃亮的辖域里几乎没有肉体或实在物的质素,连空气里的尘埃都超逸红尘了,凡是障碍的物体都经受百般磨练,舂尘而散,最后只留下神经纤维,仿佛薄纱平铺在岩石上。所以那一刻连五官的轮廓都降次至无格之品,完全不足以让她记住,她想起科幻电影中人的魂魄总在无行和有形间如一张飘浮的水做的面具。白天里之如此诧异惊心的原因在于她一眼就认识他。


,对她来讲像是戏剧,每个人都很自然地对出自己的一套辞,就像所有的舞台剧,演员都不会在意别人说了什么,而只在轮到自己的那一刻有所警惕。她除了例行的客套和接洽之辞作为眼前的屏障外,其实身后是一片水雾或蚕绸般迷离的织物,很多语句在细雨中络绎排起了长龙,她只是不知道该先抽出哪一句。看到他,不仅仅是看到了一条与阳光同质的修长亮带,而是因为他的到来带出一种与记忆等长的限度他的背后是一条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从他少不更事的原点,被他一路慢慢拉长,多少年后直至她的面前。


他似乎什么都不明白,说道:“其实从小出生在这里,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家定居到澳大利亚,去年刚回来,想起来阔别我的成长地已经二十年了。我家的房子打算把它卖了,我父母也无牵挂了,我回来搬些东西,先寄放在这里。”他语速很慢,一句话瞻前顾后地是一条完整的逻辑链,仿佛这样他才放心。


她密切注意着他的每句话和稍纵即逝的表情,像是在他白瓷般坦荡可鉴的眉宇间捉虱子,她发现他每说完几句话都下意识地抿一记那宽而薄的嘴唇,每回都映上一片血色。她的思路清晰地幻化成一个童年的白脸小子,雨天或晴天轮间的背景里他戏耍过同一条青石板小路,他挥落的汗滴里仿佛随着面上的敷粉,经历年久后到达她的跟前,已是一副三十岁男人的灵魂骨骼。那黄茸茸的如檐盖般的前发完整地勾出上半个面廓,让人想到谡谡的青松林后那片映人的皎然。她心里刚还是灰蒙蒙的潮汐,现在已是净空中的一轮明月。当她听他说:“我的童年在这周边度过,留有附近的很多记忆。我们一家住在小弄堂底的xx苑里,独幢的,有个花园......后来我十岁那年我们一家又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一直没回来过。”他从办事员手里接过一根笔,再躬腰在协议书上笃悠地写下三个字——邵添泽。等挨到她在那名字下方签字的时候,她的手直抖,当她很不舍得地离开纸面,像一个将被判决的人一样将心跳衔在嗓子眼,“我认识你们一家,我们是从小就一块玩的,你十岁的时候我也记得。”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新生婴儿初识人间爱恨冷暖,将一个轻狂少年束敛至壮年的沉郁,一个娇嗔的小新娘饱尝为人母后的粗衣疏饰的滋味。而方绮雯就是因为比绍家老二大那么十岁,看上去已全然一副母性的姿态,殷切垂问这十年间邵家老少的寒暖饥饱,添泽更因仍然未婚,话语间更显小。他们在夕阳的最后的一丝余晖中向紫暮吞噬残霞的楼宇间走去,他只是不住点头,他关于过往的散珠般的记忆都由她帮他串成一条项链。她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却是一个晕轮的背影,此刻她的出现让他的心中重新放回这么一个人——乌黑顺溜的光板头,时下新潮的褐栗色玳瑁边眼镜后是一双一笑便露出一道深深鱼尾的眼睛,她有一口偏黄略灰的却如葵花籽般丰硕紧齐的牙齿。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是一名幼儿园教师,他想这样的殷切盘问应该是教师或公职人员的职业病,他生性静笃思考滞缓。其实他两兄弟都有相似的幽僻的性情,不过当男人该开始担起人生之重的三十岁里,他依然孑然一身,所以他的天生的闲逸和直浅使他远未到达有明之处必有暗的人生的隘口。可是男人有一点是相同的,一致不会对过于爽直袒露,心体磊落的女人动一点心,仿佛值得爱的女人都是九曲回肠,要亲自动手细探。不然,就像现在的方绮雯一样,毫无保留之意地将她是怎么看他长大的一一道出,即使男人乐意听故事,也未必是充分写实的流水帐史,更何况说的是他自己。


“你那时的脾气、喜好、甚至长得也像女孩。我看到你的手放在琴键上,光看这双手指就会当是姑娘的,如果你哥哥的手这时也放了上来,别人会以为是爸爸在教育女儿。”她沉浸在对那段时光的回忆里,那时他家就像她第二个家,能够对他们一家人评头论足的除了保姆就只有她了。“你都回来一年了,为什么刚搬回来住呢?现在的工作又做些什么呢?”


“我们现在都是澳籍,在上海我这个边缘人也不能做什么,我只能业余在饭店弹琴或者是幼教机构做伴奏。我不会在上海定居的,只不过谋个糊口的暂时应付这些日子。”他回答时的稳静不惊对她越来越洋溢着欢愉的面孔只是少得可怜的馈赠,她宽荡荡的皓满的额头沿着发际线各有一处尖尖的犄角,落下的几纠额发在风里裹缠在脸上。日暮中那天空的苍远朦胧的灰调里,她的美不再显露一种方方正正的绝对刚毅,有种忘乎年龄的可能性从她连衣裙襟口所裸露的半圆的胸廓开始弥升,因发胖而不再皮骨嶙峋的胸襟平坦直至漫过颈根,六月暖风熏制的潮湿中它晶莹无暇,似一派平和的月白色海港。


添泽看着她暗昧中的脸,她的镜片后的目光已模糊不堪,他才刚有了海阔天高的感觉,饶有兴致地问她的职业和家庭。他答应帮她转告她对澳洲一家的问候,说到他的一家就不能漏了他的兄弟,“至今,我们家好像就生过这么一个儿子,他的成就,为我们家带来的荣耀足足盖过十个我。你跟他玩到二十岁,绝对想不出这个平平的小子以后就是西澳最大的交响乐团的首席男高音。你知道世界闻名的贝壳歌剧院,,不要说他自己,有时候我躺在床上都感到奇妙得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地一手倒抚过短刷刷的顶发,此刻他们在上海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溯洄而上,遥想被包围在环席中的大哥,正淋着白天似的炫煌的剧院灯,而这里是世界另一端成千上万的黑压压的蜂房水涡般的平民楼,油黄灯泡和日光灯管一一着起,但在广阔的楼宇间是驱不走的阑珊意。想到这里他觉得这回是他多么不可思议。“可是我却不像是跟他流一样的血,到现在仍飘无着落,飞鸿一样到处留下泥爪,任何地方都能草草扎根。人哪能过得那么轻飘,你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含糊了点?”他鼻中发来哼笑的声音。


“你知道围城吗,我不光针对结婚,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一个围城内外的事情。你是在城外,而大多数人在城里,这两种人谁都是坚守脚下立锥之地的,即使自认为清醒的人也是含含糊糊过着的。” 她说这话有安慰又有自怜的意思,在她的心里有股难以名状的潮汐,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它在每一天总会冲刷出一些不凡的小岛,却又在时隔不久将之完全淹没冲散。就像日升和日落的频率永远不会负约,人也有种与自然万籁同调的共鸣,好比说她每天总想办法让生活充满计划,即使是一样的上班,都翻着花样尝试不同的岔路到达单位;业余时间帮儿子在灯下默写语文词语,她都趁机浏览儿子的语文书上的课文,由此她读过了很多鲁迅的杂文;如果是双休日她志愿进入社区充当社保科的笔录员,她不拒绝做别人不屑的很多细节,这些如秋毫里包蕴了节气的轮转、溪水里暗藏着远方的凌汛。她的经验像山一样压在心上,像她这样明察的人应该早在这样的人堆里拔萃——即使她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可到现在她只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别人知道她的就这么多。她感到她是一个沉重的石礁,由海浪裹挟中的珊瑚渣冲积而成,一旦成型就变死岛,而当它旋即被海浪冲散,那又是鲜活斑斓的珊瑚末渣,消逝在波光粼粼中,一切化为乌有。生活的洪流吞没了属于生活本身垒积成的沙塔,不可思议的惊诧超过了卑琐的怀疑和失望,就像灯塔的探灯万分之一秒里扫射过宇宙中盛放深渊的死穴。


她丈夫打来电话问道是否需要开车来接,正在她荡向车站的路上,她完全想自己坐公车,把以前走过的街道再浏览一遍。她想起刚才初遇邵家老二时的反常的心境,眼底倒映的是个澄净剔透的青年,心里看见的却是邵家老大,他舒眉俊目,英姿勃发,傀俄如川,当他站在你面前,就如月亮从门洞里升起,挥舞着似雪的光翼,此刻大地普寂。他在她的心中永远是这幅画面,如果他有天在电视中出现,她情愿避之不看,怕澳洲如火的太阳驱走永夜里柔波似的清辉,燠热的海滩灼伤了铮铮冰肌,或是生猛的海鲜、粗犷的烹饪摧毁了他玉山般的体格。不管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有一点可以预见的便是他常日里穿着一身笔挺考究的黑色礼服,浅浅的竖领上系个绸带领结,躬身间伸出手臂在胸前划出一道道完美的谢幕的弧度。如果二十年后的他也如一般男高音的魁梧刚挺的众相,以她能继续爱他的条件来看,这并不是天大的问题。拥有如此煊赫堂皇的丈夫,即使不是他认识的邵家老大,也是摆脱平庸的重大一步。



自从绮雯有了童年记忆的时候,七十年代已像悲剧的第四幕即将尾声,大凡六十年代后生的知识青年都基本不懂何谓西洋乐,整条弄堂除了邵家没有谁家配得起放一架钢琴。这条弄堂也许在历史的厚尘中隐约埋葬着和弦交迭而起的声浪,那也要追溯到半个世纪前,可这离她的记忆的力所能及也遥远地很,她不会知道从雕花栅栏的或是白木格子棱的各式欧式窗里曾经流出一股股泉水,有的蜿蜒滞涩,有的湍急奔泻,总之它们都最终交融成一,在平阔的江涌上打开,江面上汽笛轰隆,余音翱展盘旋,悬挂在阴郁的愁雾里无法蒸发,就像丧钟齐鸣,在每一座四壁间碰撞流荡,如手风琴的风箱中渐强的共鸣。多少年后,从人们的半导体中有几首像《百鸟朝凤》,《十面埋伏》之类的钢琴曲开始热闹频繁地播放,人们的耳朵由麦浪间金鼓钹铙的颂歌里来到音乐厅里一个共鸣腔里发出的月涌大江,那段岁月人们慢慢接受了西洋键盘乐演奏中华大地上无数辛劳的汗水的种子。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阳台里偷偷演习那从教堂的尖顶上落下的调子,那是绝对单纯而澄澈至极的音乐。她记得她从小就会哼巴赫G大调小步舞曲,原来那最初来源于那个西班牙式洋楼的二楼窗台,那时候邵家老大在琴上一呆便是一天,这条曲子反复温习了一年。她就记住了那个从琴键上奏出的新鲜而奇异的玩意儿,那不是闷闭的食堂前方搭出的舞台上穿耳戾天的大合唱,不挟带一丝一毫黄河浑浊的浪沙。那是笼罩在早秋阳光下的教堂钟塔上撒来一把泠泠的鸽哨,也像是路边不知名的锯齿边草叶上划过流星般的露珠。


她和邵家老大,邵添华就在同个班,五年级的时候他们身高相当都是一百四十公分,性格脾气都是同一种调,一样熟透麦穗色的皮肤,只是她的带有干橘皮的黄,仔细看还泛着朵朵白色的疝气斑。当时一个班上的同学间多数都是“开裆裤”兄弟,拎一个出来紧跟着一串都是远亲近邻的关联,连回家一行都是成群结队。不过点点的身影散落在午后斑驳的树影里,他们两人的身影恒久维持着最短的直线距离,就像北斗星上离得最近的两颗星宿。她扎两半开的小辫子,红色的橡皮筋,走在路上像是芦苇棒子在风中颔首招展;而他自懂事起就一直是后脑至前额一圈一式平的革命头,长到眉毛下,掩在两扇小耳之上的发片像是硬梆梆的扫帚。班主任说你俩为什么就不是双胞胎,他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说:“我妈妈不认识她妈妈的。”老师大笑,她也在一旁笑出一排恬静的牙齿。


不但她妈妈不认识他妈妈,这里面仔细想还有更深层的意思,他的母亲总是一袭乌油油的波浪卷,并不用皮筋束好,而是用好几根素黑针卡两边订牢,那头发就半扎半松地披在笔挺的西装背后。她走过弄堂之时鲜有跟人言语,像秉烛修女一般端身警目地走过,不沾染半点市井微尘。而她母亲在夏天里干活都穿一条蹭到透明薄的起呢的晴纶汗衫,裤脚卷到腿肚,在好几只铅桶间走来走去。这条弄堂里像邵家母亲的只她一个,像她母亲的却济济不胜数,聒噪一堂总啁啁地把那个不群的女人挂在齿间。她确是比谁都了解得多,比如,她穿着打扮格外有派头,是新近去了外滩的汇丰银行做事因——她女儿跟她那儿子就一个班,还是硬当当的亲密玩伴,有次开家长会,她偷偷在台板底下就着一本牛皮软抄本和计算机,兀自算算计计,根本不将眼睛抬一抬老师。


她母亲跟他母亲从未同时出现过在同一幅视野里,更不说他母亲有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当她们同时在水平面上相遇,无论从何角度比对她母亲都卑渺到墙角的蜗牛壳里。老师说:没有关系,迟早要联姻的,认识是早晚的事。放课时分,他俩的心早就跟着铃声飘在空中,当他们抽腿就跑后,几个年轻女教师还围在一团叽叽喳喳。他们从学校后门走出去,避开正门前车水马龙的通衢道,那里只有无尽的公交车、自行车和横七竖八的无人理的湫隘的弄堂,像是篙蓬长满的野地荒埂。后门抄小路便是另一番花繁绿茂的小径,人烟稀少,竹篱笆走到底是梯级的插满碎玻璃的矮墙、再是三层式古典阁子窗的洋楼的山墙,密密匝匝的绿阴每日都疯长般将它缠得更紧。无数看不见的院子里种满高矮不齐的树木,风一过潇潇地呜咽着,间而有鸟儿磔磔扑向金光穿刺的云际。走过这般阴郁的所在,一排白墙红顶的洋楼把他们带至明媚轩敞的宫殿,可那门只为他开放,她只在白墙外看着他一蹭一蹬地渡过那二层间有着无数细瓶状围栅的回廊。虽然那已是洋楼群的终点,迎面棚屋阁楼渐密,浓烟斜滚至天际,走到人群深处她依然能听见身后有G大调的旋律,如散珠如纱帘,如暮雨被风一吹便连成丝丝片片的。


那每一弹指都似配一回旋步的紧凑的节奏里,藏着很多关于钢琴的最初的知识和映像,她爱听从这条弄堂尽头的洋楼群里弥漫而来的细小的键声,无头无尾地一路跌撞而去。有时候一断,良久才会接续,其中伴有婴儿的呢喃,邵家老二的出生让这支曲子始终在同个音区里暗无天日地翻来转去。如果说邵添华是一条终日铮琮欢腾的溪涧,那邵家老二就是那河床里或圆润或嶙峋的外表各异的石头。不过现在的他再也不是那时哭哭啼啼的绊脚石,他成了第二个邵添华,却不同于老大的山川般的雄壮体魄和酣畅如卷的艺术架势。他丰秀俊逸,纤弱无尘,更像是沉潜海底的火山,千年冰封,衍化成灵动斑斓的珊瑚礁的巢穴,和鱼群们洄游不息的冰雕般的龙宫——虽然他还那么年轻,有挥霍的底气,只是在巍然不动的地幔深处才有像岩浆状的溢质。很快,他就搬进来一架钢琴和几只樟木箱子,“真不好意思,将你们家当储物室一样。”天气又见暖一层,日中的燠热的五楼高的房间里,太阳直射,切过棱角蹭蹬的家具表面,到处无可名状的剪影,像是裁缝铺里毫不怜惜而剪去的边角料,随意丢弃了一地。他不着那件第一次的白衬衫,而是里边那条黑色体恤,露出胳膊肘以下跟脸色一样白的手臂。


方绮雯看见这台钢琴,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亲切地走过去将手指在琴盖上抚过,仿佛欣喜至连抚下的灰尘都是她的。“这台琴,从小我就见过,你刚生出来的时候……你哥第一首像样的曲子是巴赫小步舞曲,居然弹了一年。”邵添泽觉出她眼中放着强光,从她的反应上他始才觉得某种程度上她与他们一家的些许关联,也不是纯粹住在弄堂前头的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弹了一年,谁知道这个一支曲子要弹一年的小子往后出国了,还靠这一弹扬名了。”那时候她也不知道他弹了钢琴就必会随音乐一生,他们的成绩同样在班上名列前茅,趾高气扬地紧贴班主任左右边,就像观音身边的一双童儿,他们的任务远重于端个宝瓶柳,而是一个摞本子一个拎午餐铅桶,可那无疑也是自豪的。她总觉得功课优秀将来就无疑是老师,冥冥中她成为了老师,可这时才恍悟邵添华早已半路分道扬镳。“人生真是神奇得很,从小形影不离的伙伴,想想吧,那时候什么都跟他一样,没有他比我强也没有我比他强。不到半辈子他就远远超过了我,像风筝钻到云里,越升越缥缈,越升远远。”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横抚过象牙白的琴键,没有按下任何音符,低着脸背着坐在床角边上的他,眼眶阵阵发热了。


他心里泛过一阵无奈,越升越远,他也开始有了这种感觉,一样欢笑和聪颖,一样都从小开始弹琴。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从那刻起就无时不走向各自的宿命。他已不记得他的兄弟是折腾了几年才考入悉尼的北部昆士兰的一所音乐学院,又花了大半青春在南澳的蓝湖区浪迹萍踪,直到而立之年才在一家乐团找到工,不知何时他会唱起男高,从替补到主音。,他的兄弟才回神地探寻他的历程,才发现无论如何都理不清是什么让他们天涯睽隔,那绝不仅是从悉尼到昆士兰、再南下的地理上的脚印。“那都是渐的作用。”他说了这句话,从前未想过,也许是受了她的点拨。


她毫无顾忌地像是在对空气倾诉,反正她的面前只是一架古老的钢琴,中学毕业后考取了幼教专科,留在幼儿园里近二十年,仿佛冥冥中料盼的都会不请自来,尽管那只是幼年对教师的无意志的默认。即使她从小都保持着出类拔萃的成绩,可在婚姻家庭还有小孩上她照样无法保持新意,她嫁的丈夫是企业做中层管理,开了十年的桑塔纳至今,她的儿子只因一个名额的落后没能上私立中学……和诸多当时的女同学相比,在这点上她流于中游,生活中诸多细微的不如人拼凑起来便是一大截的距离,那感觉像阳光下飘落在皮肤的茸毛,多年来愈益积压的瘙痒,于是她的委屈一窝蜂拥上来。那时她多想用手指触一下琴键,可她只拥有一根来之不易的口琴,夜深时后巷围墙内的一片墨障似的平芜里会透着扑朔迷离的钢琴声,她在阁楼上用口琴摸索出那曲g大调的第一个音,反反复复练习着终于连成的第一句。“终于有一次那首曲子离我很近,我就站在你哥面前听着他弹。你们家的钢琴原来就放在那四扇宽大明净的落地窗边,我瞥到窗外插满玻璃的墙,墙外是雨后空无一人的窄巷的尽头,是我一直停在那仰头往墙里看的地方。那时只感觉脚下的羊绒地毯褽得脚心一阵忽热。”


就在她话语的严丝密布的休止符间,邵添泽仿佛听见在人与天花板间构成的方盒装的天籁里,暗称着一种无声息的同调的频率,如断滞的水流,从西边的云霞外时而缄默时而嗡鸣。仔细看那是披墙而过的汩汩的金光,被高低的家具的投影逼得狭仄,一味地幻觉那受滞的金光在细缓地流淌,漂过一片片尘埃投下的斑影,微颤得像一只点水的蜻蜓。透明得看不见的翅膀,可能是被小小的窗缝里窜入的高楼间的风,刹那间震起,于是千百幅的微波和它立于脚下的光年的丝带共同捻成一片呜咽的,是夕阳,是风还是浮尘,在一切具体视像的面前,他觉得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这是多么神奇的地方,置于楼的边缘,承接天边最后一道落霞,凛然裸露在探照灯的探射下。像是傲然挺立在舰艇前的旗头,高楼伫立间是咸的海风,全世界黄昏的市声便是浪卷。他突然爱上这种感觉,他从未住过楼层,澳洲的牧场上都是白压压的几字形矮房,宁静地像在世界的边缘,这里他第一次感觉回到世界的中心却又超凡弃世地登上云间。他走近她身边,拉出琴凳躬身坐下,平静地将两只手放上琴键,当他修长的手指中的某个稍稍振颤,就像石子拨向水面起了涟漪,那流水不知从琴的哪一部位流出就已经在屋间八面生风,像水与石窍相吞吐,镗镗嗒嗒,余韵不歇。她痴迷地看着他潇洒来回的手,窗外云彩的姿色千变万化,那响腾的洪浪仿佛搏向那硕大的云,它熟得彤红,坠胀得快蒂落屋顶了。她掉进温柔的云窟霞乡,想起遥远的恋爱,黄昏里站在伸出围墙的合欢树下,头上落满翩翩下坠的粉红的缨绒。


他停下望向她:“《童年情景》,作曲人是他。”他下巴很快地向琴键上抬了抬,她看见键上的黑梁上镀金的罗马字“SCHUMAAN”。“舒曼的曲子,《童年情景》组曲中的第一支,我知道你听到后会想起过去,不如我教你弹钢琴,不知道现在学会不会太晚。”“你没开玩笑吧,我再也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她下意识低下头,把腼腆的笑容藏在阴影里。“既然那是你的理想,多晚开始都不晚,有什么必要去跟小姑娘比呢,年长有很多好处,比如理解不同了,阅历深刻了弹钢琴需要这些。”这时,她俯下目光,看着坐在凳上比她矮了截的他用深邃的目光直看着她的眼睛,“好吧。”她的抵抗力一片萎顿,紧张地看着琴键不放,第一次忘记他曾是她看着长大的邻居小弟弟,她这次就像花盆里的海棠被狂风催折了花秆。



当她第一次弹下那个钢琴,只感觉自己浸泡在水里,仅是音阶的简单练习,她的心也随着忽高忽低。每个星期六的黄昏,不管一个星期各自的工作有多忙碌,他们都围聚在那架古旧的钢琴前,在时间的无垠的荒崖里,在世界各处各异的鼓点声中,他们至少能在那一小时中等到互相的配合。在弹琴间歇里,他们还交换着平时生活的细节,他有说不尽的弹琴的经历,从悉尼大桥边的咖啡馆穿越大洋来到中国厦门为钢琴馆的展览钢琴调音,再南上上海执教于钢琴夜校,周围换了十来个小朋友,他的传奇里总少不了一架钢琴。而她也绘声绘色地说起幼儿园的小朋友,仿佛是从落班后带来的一阵童真气,聊到细琐处总免不了些生儿育女的心经,这时他们才忽然感觉彼此间年龄上的落差,他总是把笑意藏在隐晦里,俨然一副孩子气的单纯。他即使双手不在键上,也要坐在琴凳上,习惯性地垂眼拨弄自己的指甲,见长就剪,哪怕是稍微超出一丝灰边沿,他都尽力将之抠得发白。她有好几次想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可想回来不论他有没有,这问都来得唐突,即使没有她也并不能帮上忙。而他也想过问她上海女人的婚恋观,就怕一问被她误会他有什么意思,无形中给他的自持降格。于是在欲言又止处他又回到琴上,弹起那首熟悉的巴赫的
g大调小步舞曲,两人在各处无声地笑了。




其实说是教琴,却差不多是邵添泽一人的独角戏,最初之时,她坐在琴上的时间仅限于将简单的音阶弹完。在平时的这个向晚时分,那个空荡荡的幼儿园后花园便交给了她的琴声,享受着超拔乱尘的安静,等到晚高峰平息才顺利回家,到家时间跟平时无大出入。在试图将琴键熟悉的最初,生疏的音符就像盲目的雨滴,星星点点落在方寸的花园地里,等到音阶和琶音的到来,随着仲夏的风一吹,渐渐有收拢连串的模糊的轮廓,再搓揉成清晰纤细的白丝带,轻轻挂落在每一根树梢上。她还是弹不成g大调,一有闲就让他弹一遍,他几乎精通巴赫的所有的曲式,从小步舞曲到赋格、平均律,都弹了个遍,坐在床脚的她不轻易说话打断他,直看着他的双手在每一条旋律中翻来覆去,她感到上了一条结束不了的旅程,坐在他的洁白的翅膀上忽高忽低地滑翔。当煌煌的和弦连成一片一片,在四周壁上发出鞺蹋跌宕的来回摇撞,她的心也忽高忽低地荡上秋千架。


每个星期始终有这么一段斑斓的时刻,在她的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像是凸起的浮雕的图案。小步舞曲的二三拍总是那么易于熟稔,亦在音乐的殿堂里多得难以计数,是邵添泽为她打开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展品的橱窗。最爱不释手的还是那首g大调,久之,只要提醒她那么一小句,她就想起当时的全部,短暂的曲子尾随着绵长的记忆河流。“你要学吗?”他突然停下那手指,缓缓将头旋向她,他的侧影迎着夕阳,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琼脂般的面颊上。她的心中闪过一条闪电,在没有接触地面的一刹那,被现实中的阳光挽起。


“你没事吧。”添泽诧异地望着她。她的思绪像暮鸟归巢,“不是已经学了吗。”上帝般的提示从她脑际飞逝过,她平静地朝他弯下眼角,故作不语。同一台钢琴,时隔二十年放于不同的地方,窗外却是同片树林子,何等奇妙的感受,曾经的翩然的手如飞逸的翅膀在这片音区里扑扑倏倏,如今的手却还似故人依旧,他的脸像是被岁月爬过留下痕迹,又看似在光阴的河道里凌水独立。有时候,方绮雯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是上帝将两人重叠在一个定格的时空里来到她面前。当他把轻柔的手指埋在白褥般的排键中,她看到一只纸船倾身划入平静的湖面,两条箭尾般的水纹从苍翠田园的倒影里驰过,从围抱交缠的斑斓的色带里逐渐梳出一方由浅入深的晚空,那是从孔雀蓝的蓝和碧荷叶的绿逐渐向外延趋淡。天外良久传来稀疏的足音,仿佛是蝉踩在莲叶上的沙沙,从湖心开出金合欢的花树,粉红的小扇花零落在湖面也同时飘向他们的肩。


“明天从学院回来,五点才能在这儿见你。”惆怅弥漫过黄昏上空,“我一定得过五点呢,院长看得我好紧。”“那五点三十分怎么样…..我得在外转一个小时再回来。”他无奈地将头挥向楼上的窗户,昏昏晦晦的三面落地窗的灯黄,可以听见屋里那不成调的g大调,那音调仿佛穿越时空来到这里,却再也不复前行,只在那幢屋子里歇脚安定。“我的阿弟,他今年才十岁。”她满肚子对他的嗔怪,为什么他始终不敢带着她堂堂地走进那围墙。“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在外面转一圈。”他无奈被顶了回,静静地将手上那辆锃亮的黑色24寸“上海牌”自行车的龙头把来把去,他的身体宽而大,背后的路灯向他毛呢的夹克上投来一片柔软的镶边,,她在他的影下尽情地吞咽着眼泪。


“如果我进了屋就难走出来了,我们必须就在这儿把话说完。”她抬起头,头上那棵花叶繁茂的合欢树加重了暮色,却也是它擎起了天、排开了挤拥的世界。楼上的g大调突然止住,巷尾隐约听得到男女的痴笑,却没有逼近,而是化作极弱的声线向电车呜呜的后街逸去。落地窗被哗地打开,厅里的枝形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她像是被一阵超出凡尘的气流扑面。一个一身白棉布睡衣裤的小子走了出,身长四来尺,开着小分头,顶多七八岁样子,细木桩般弱不禁风。“他跟年头见到他时没什么变化,”“其实这是四年级后半部分了,天性上只能长这么小。”他颈长肩窄,那脑袋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白鸽般机警而有仰上窥伺的趋势。他紧张地告别,走进花园铁门,就剩她依依地站着,那白面小子还倚着栏杆吹风,穿着拖鞋的脚不时在空中踢来踢去,似懂非懂地向她挤着坏眼。


即使二十年过去了,当他每次弹起舒曼的童年组曲,依然有诸多记忆浮上眼前,现在钢琴声充溢的房间窗台下,就是他幼年时偶尔被放出游玩的前巷口大街,而这所租的房间的厨房的侧窗下,极目便是一片冬青树和银杏树的青黄层染的葳蕤,其中点缀着一两颗开紫红小花的合欢树,树下便是他家的老楼。在他的记忆中,楼下便是一棵安详地坠着花的合欢和一条干净的巷道,当他被准许走下钢琴,玩耍片刻时,他便来到阳台,这条凄清的小道偶尔三三两两地走过学生。这棵合欢树却从未寂寞,长久跟两个人影连在一起,存在他的记忆里,总看见比他年长十岁的这个父亲似的哥哥走进了花园,她还钉在树盖下,良久才转身而去,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闲花悄然落满径。那个削瘦单薄的女人,雪白的确良衬衣的袖管卷起,露出的肘臂在松针和落英纷纷的鹅肠小道里曳着像出水的断藕。在无数次手指的翻动中,那个背影与眼前的她的前影重叠,那是同一个人,却全然不同的灵魂和骨格。他想,应该是这样吧,在二十年岁月的风霜里,她的腰背不再挺拔,肩膀也不再像温柔逶迤的流水的转弯。她端坐聆听时,身上有种雾凇般的朦胧和迟滞更是停止流动,她变成模糊的轮廓,逐渐像被流水冲刷的土冢般侵蚀流失。这样反倒令他踏实,她像静止的木桩,上如刻着慈祥的母亲等待暮归的儿子的字句。没有太多思想的交锋和感性的碰撞,久而久之却在单独相对的空间中轻易碰触防线。


“你差点成为我的哥嫂,如是那样,现在你正以歌唱家夫人的身分坐在观众席上。那样,我们间就不可能相聚在这个地方,你不会听我那么无聊的演奏,我也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弹你听。”“命中注定我再次看见这架钢琴,只不过不是他弹给我听,而是他弟弟。”“那不知道是不是我或他,对你来讲都一样。”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真实的意思会有比这更好的表达,只是一时只能说这句了。她像被电触了,却摸不准那准确的电源,只是有些麻麻的,“怎么会一样,那个时候你小地只会弹一首巴赫,二十年一晃,你却是我的老师。”他带些落寞地撇一下嘴,“二十年算什么,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没有长大过,那时你和哥哥坐在沙发上看我弹初始音阶,在我心里你像我的老师。”他在琴上敲出一排原初的g大调半音阶,刚才那一瞬的贴紧又化归原位。


如果说二十年前的她像老师般听他弹奏,现在的她更有了母亲的光晕。那时她还有少年的盛气和锐意让他战栗,如今的她只是一不赋予挑战性和攻击性的谦和的妇女,就像一面手掌般柔软的墙,让他可以抵于之上,自由表达。他无法与她分享为人父母的担当和心事,却每当她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笑,他心中也同时掠过一丝隐痛,像是在冥冥中感应,为她分担。“养一个孩子离我太遥远,我一直是自由自在的人。”人未必在结婚生子之前不懂得养儿抚女的欢乐与苦楚,可几乎少有成年人婚后保持两人天地而不添丁,多数都明知故犯了一个错误,即不认为生子是与快乐或痛苦相关的事情,而是视之为人生必履行的义务。可是也有少数家庭仅是一对夫妻,在方绮雯看来有些不合人情、超出凡俗,当她知道邵添华夫妇并未生子,心中暗念,如果邵有子,也应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四十岁的他即使活跃在国际舞台,飞黄腾达,无子恃依总像断线飞升的气球,载满盛名却无处承托。她想,岁月,真是千面无常的岁月,假使当时他们的恋爱开花结果,也许他不会在澳洲的海滩边澎湃地响唱,她也不会在幼稚园中一呆二十年,即使他热爱音乐也会为了她需要孩子而经营其它,他们会带着一串孩子在牧歌和晚祷中回到小屋——千变万化的组合演绎出变幻的命运,一切在于刹那的机缘。


可这辈子该有的都有了,不想有的也已有,在人的一生里有很多分力构成的平行四边形,再汇成一个你不知将指向哪里的合力。虽然起先每一步都有清晰的脚印,却还是走丢了,她说不清她到底走错哪一条,其实何必称之为走错,她有个无比完好和谐的家庭,丈夫的能耐和儿子的聪颖都高于人上,事实上她也说不出生活中何处未填补的空白。只是当每个星期六的黄昏,她照例坐在钢琴前,当那首g大调逐渐连成优美的曲调,她的心开始柔软而脆弱,原本一马平川的心境像是褶了的绉纱,打探着跋涉出迷局的路。邵添泽那翻动间的细指薄掌下总藏着一条绵长的缓流,渐渐在她身边迂回萦绕,最终回环间包围了他们两个。

随着八月的临近,,街上的衣服愈益简陋清爽,而他们的房间却像静止的空中阁楼,他偶尔穿睡衣迎她,蓝格布的一套长裤管和半长袖管,而她一身素布干练的连衣裙显露着一向的沉寂端稳。邵在这样的天气里更变得懒散凑合,几乎不下厨房开灶头,她心照不宣地屡屡为他在楼下带上一两个熟食——夫妻肺片,或几片素火腿,是他最爱的下酒菜。有时他借着冰箱不开,食物过夜变质的借口留她吃饭,一开始她匆忙地吃一顿算是替他解决剩食,久之,他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全然忘了时间。那时正是漫长的暑假,暂时送走了度假的小朋友,她的儿子寄放在婆婆家,就像一个时钟上了一年的发条,终于可以歇歇脚不必走动。她无数次荡在这条街上吹吹黄昏中酒窖里酵过似的风,即使在斜风细雨中也可不介沾衣,走着走着就晃进了那片街区,时而曾经的邻居落了班跟她在街坊间一声招呼,她总是极带默契地一笑。一层一层的心情像一片一片的桃花,乱随春风到天涯,当邵添泽开启了门,并出现在门后,那种情致始才找到归宿。


“我老公说,我应该早就学钢琴了,现在都晚了。他说应该让儿子也跟你学。”她极轻松地聊起她老公的意见,“每个星期过来,他会不会多想什么。”“不会,这个时候他也在外应酬生意,如果我一样不在家呆着,反而他在外做生意更舒坦更放心。”他狡黠地一笑,那是他从来没表露过的模棱至极的表情,“每次跟你这个时间聊天来,就觉得是一次真心的交流和学习,即使不弹钢琴,就坐着说说话。”“不知道周围的邻居知道我把父亲的房子借给你,却还一直看到我们会面,会怎么想。”“不止是会面了,我看是走一起。”她霎那不安,仿佛他一眼就看出,“是说我们一直一道走出去。”“他们知道我们在弹琴。”“你知道音乐也是个危险地带吗,它是最易模糊伦理界限的领域。一般人想到艺术,特别音乐,不会不疑心。”“那我们只要知道自己的目的就好……”“哦?是吗?……我们的目的真的是我教你学吗。整整三个月的星期六傍晚,你牺牲了和孩子家人团聚,到我这来只为学一曲简单的乐曲,值得吗?”在他说出这句久掖的话之前,他觉得方绮雯始终是属不可测的另一类人,就像一尊石膏像,无勘探之通道,可达心脏部分。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始才可以认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相视相渗过半透明之躯。


世界上所有人为的事情,也许只有值得而不存在不值,在功利的立场来看完全不值得人去为之付出的事儿,在感情上总多少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正是这诸多介于值与不值间的事让人总限于选择的困境,烦恼往往由此而生。他们俩之间的那种感情,谁都不会对之有开花结果的预测,甚至他们本人也未必把量尺拉到那么远,可他们毕竟选择了共同拥有一段风月。说起为何,她只知道自己有一种情结始终不能抹去,他像一座桥,引渡她至对邵添华的无限挂念和对钢琴的流连,攀着他便不会让幻想坠落。至于他,他纯粹觉得她对他来讲是一个未知的冒险,不同凡响的恋爱也像一部未完的交响充满了奥秘和探索的激情。


他诚然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国籍和种族的女人,在澳洲灼热的阳光下,女人不论美丑,都被拥挤的雀斑蔽得分不清五官,吊带背心里的肩膀水平而端齐,没有丝毫斜度。在这样的社会里行走,如他般极度细娇温儒的东方男人就会显得不伦不类,所幸他从未有心勾搭一个当地女人。即使到了罗马或巴黎,街上那些亚平宁岛有着烟熏般的眼圈和熟穗色皮肤,当他在出租车上,冷不丁被埃及女王般的手横住视线,他却厌恶至不愿用手将之甩开。那些女人虽然是漂亮的,窄圆的肩头和赫本式的内鬈平刘海,硕大的骨盆在紧身荧光绸裙里像朵朵罂粟花在黑夜里开阖。不过他只觉得那是动物的世界,是在文明未开化之前,而在人的世界里,再积郁也该有的放矢、择木就栖。


而从她身上他首次感受到女人存在的意义,母亲、老师、情人或妻子,这就是她对他的意义。在二十多年没吃到母亲做的上海小菜后,头一次再尝到当时的依稀的味觉。他真的大半辈子没吃到油锅热炒的菜了,当他把炖南瓜尝在嘴里,童年中的诸种味道交糅杂萃,有黄昏的炉灰中的菜油香、雨后碾入土的桂花落、还有附近的纺织厂的澡堂里飘来刚上市的舒肤佳肥皂味..都俱全地回到他的心胸,“那是我母亲会做的,可是去了澳洲后就再也没做过。” 举家迁澳时她母亲抛弃了大半留在上海的生活习惯,咖啡代替牛奶,也再没碰过臭肥皂,这是一部分为何方绮雯使他百感交的理由。在她娴熟地抄起锅里菜的刹那,他感觉他的真实的母亲又回到他身边,她与那个在旧洋房的客厅绒布毯上昂首阔步的母亲连在一起,她们同样穿着湖蓝麻布的无袖长裙,头发梳得露出鹅卵石般的额头,在袖口的紧箍处还看得到肩下肘上的赘肉。


头顶上吊扇的支支唔唔的链条声,伴着氧化的日光灯的滋滋的电流声,她坐在床沿剪指甲,偶尔抬起眼帘朝在抿着酒的他温文一笑,虽然穿着泡泡袖睡衣的她那样简朴无华,颈子里一圈太阳晒黑的印历历在目,当她抬起手走动间,房里就飘来一翕一合的汗臊和香胰的混味,她的腰和腿在宽松的透明棉布下不再有收敛的锐势,像水中舒展的丝瓜巾。而他对美丑已失去标准,如果灵魂或肉身上的伴侣需要甄别外表体态的话,那么他绝不会像吸食鸦片般地离不开她了。在他见过的世界上各种女人间,唯独她让他有冲动想在一个斗室中将她看上一个下午。他抵在她的胸口上的黑白的领口印上,没有细瓷般冰沁的皮肤,也没有金银项链和吊坠可以衔耍,她的胸口只像骄阳下的干涸的戈壁,他的脸犹如贴着蕴藉沉郁的风沙的大地,他沉迷于当心头翻过一阵阵热浪时的瞬间。


可夏天永远看似那么短,随着九月的将近,她的儿子即将转由她继续照顾,她的丈夫也即将从北京回来。他离家的一个月,却反而拱手把结婚十多年不曾给她的都给了她,她每次在邵添泽的背后想到她丈夫总有热泪溢出眼眶,感激还是歉意,她一片混沌,或许冥冥中是在感谢命运让她将青春里的积郁在中年后一次都释放了。她现在可以说,她的青春像被从土里捞起的旧砖窑,被重新上了釉点了彩,这样可以了无遗憾地封存至土底了。在宽慰过后,阴霾就笼罩上她的心,跟邵添泽不同的是她拥有这个年纪所赋予的理性、推断力和是非感。她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石灰脱落的坑,像是睡在母亲的怀抱,这张床上曾经有她母亲的身影,即是童年的摇篮般温暖安详的床,可现在那变成孽债和罪责滋生蔓延的沼泽。岁月在日夜兼程中赋予她超脱道德和责任羁绊的末路般的癫狂,风霜的心壁也不再轻易畏惧,这是深似海的孽债还是另种浅透极了的单纯,都无从分辨。也许且不论罪和缘,有一点她清清楚楚,对他无爱可言,只是她必须躺到他怀里,才能透过想象,窥到他的身腔里是一条笔直的明堂堂的走廊,连接着青春的门,而青春就像一幅被风撕破的挽联挂在门外的合欢树上了,她将她捎下,揣在怀里,仿佛还能任由改写。


两个人相处的空间里,仿佛听得见时间的流逝,敏感的问题被同时衔在嘴里,心照不宣地等着最后一天。可是他还是没有等到最后一天,虽然并不容易割舍,可回国在即,什么比这更心急如焚?三个月的房租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不要了,权当是用作学钢琴抵消了,他也没有顽强给付,默默地倚在门框上吐烟圈当做认可。钢琴也会随他而走,邵添华在另个国度又在忙碌着独奏演唱会,演艺公司创意让他演奏伴随着他初学的钢琴,而他的兄弟就在这个国度响应着联系物流公司。中午时分,来了两个搬运工,戴着粗麻手套,一弹腰地把钢琴平稳地托起,他有意地朝那地方望去,放过钢琴的蛋黄色地板洁净无恙,没有器械轧久了的印痕,也没有旧时的灰尘。她踏上原本钢琴摆放的位置,这回紧贴地伫立在栅栏窗前,梧桐的层层绿波在西边洋房群的屋宇间划桨般起伏,隐约看得到那斑驳里的红色瓦片。


这房子已经转手易主了,凡是值钱的东西该转的转,该卖的卖,剩下这架钢琴,是唯一辗转至原主的财产。邵添泽临走时给了她一张澳洲的演出票,她毫不在意地拱了回,难道要自己单枪匹马地赶赴澳洲看场聒噪不迭的交响会?这样,邵添泽就想不出有何实在的补偿了,其实他错了,在她心里他从不欠她什么。如果真的存在亏欠,那么他一再表示他很不舍得离开上海就已是最不吝啬的宽慰了,而她也不用问那个舍不得的理由就可以心满意足了。其实她尽可以大胆问出为什么,的确邵添泽不愿意走是因为不想和她分开,若不是九月的逼近他不会无奈退出。即使可能因国内唯一财产变卖后,这一家能在澳洲无牵无挂地永远定居,他能肯定他是全家人中最不能忘怀这片有着洪钟下的牧歌般生机腾腾的黄昏景象的国度,这里有与东方古老宫廷的丝竹笙箫齐鸣的神韵暗合的黄昏和人群,然而又有不失现代的声光化电的城市文明的巢穴。最令人陶醉是那城中朴素持家的女人,无数的手臂上是图腾般一阵阵热锅灼油的红印,她们皮肤上每一个淡红的微质和中年的胎记都是生活的血肉的本质的一个肌理。方绮雯的出现让他验证了自己人生哲学的胜利,沉溺、恋旧、忧郁、懦弱,热爱贫贱的人群,憎恨却又谨守平凡世界的道德标准——这段恋情就像误入东方式的荒凉颓败的庭院,进入之初便揣着催促尽早返还的秒表。


她在过后的几天内仍然住在她父亲的房子里,直到看到街上的返校的孩子多了起来,才想到歌剧的第四幕已经落幕,在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家之前她必须在家等候。她最后环顾了房间的四周,一切摆设如她三个月前踏进这闲置的空房的模样,紧闭的阳台窗让她更幻觉如坠空中楼阁,随着大门的一阖这感觉才烟消云散。手捏着裙子大方袋里的房门钥匙走下楼梯,趁时间早她要去物业公司再次放盘,在小区门外的沿街房下是麻将阵般的豆腐干门面的地产中介。她走过去一路盯着门上贴着的五花八门的成交价,嘴里嘀咕着哪家的价格高,突然间一怔,想起那先前三个月等于白租,而娘家却早当租金已汇入帐户。她看着那千篇一律、只毫厘上下的价格广告牌,久久不愿走开。在玻璃门的反射里看到了愣愣的自己,却是一幅年轻时的模样,白衬衣、灰西装裤,站在簌簌飞花的合欢树下,静静地等着远处弄堂口的街灯一一照亮黯淡的天际,这时黄昏的分针就一定缓缓划过五点半个钟。



互动

一个人是不是必须要靠着另一个人,才能感觉到存在的意义?请回复互动答题,谈谈您的看法。


点击左下角的阅读原文请听云歌播讲的小说片段。



布光者

题图:Leonid Afremov

插图:Leonid Afremov

播讲:云歌

责任编辑:刘津艺

音频监制:妖梵

校对:青椒

微信号:小说是一束光storylight



小说是一束光为读者提供小说私人订制服务,了解详情请回复私人订制

↓↓↓↓↓ 点击,收听播讲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