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爱玲 | 上海城市文学散步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爱玲。


虽然张爱玲大多数时候是清冷的,但我却很想念她。回想起前两次的对话,有许多事,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但她能说明白。大概最明白的人,看起来都不大像明白人。


居住在同一个城市,我也大概知道些她的住所,只是不晓得她是不是还住在那里。上海的变化从那时起就很快,快得连张爱玲都说,好像一切都是赶不及的样子,就要快快快。我想象着她的语气,不小心想起了大学的体育队教练。


她总是会提及父母离婚的事,多多少少,寄放在别人的故事里,说自己的话。因为家庭的破碎,张爱玲早早地接触到了世界的冷空气,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不怕冷了。人们总觉得家是温暖的港湾,我却觉得,家是所有人间温暖和善意的免费体验店。既然是免费的,效果总是差强人意的。张爱玲早早地就离开了这样的免费体验,彻底地进入了生活,冷暖自知的生活。


那一天上海的雨从早上起就一直下,直到夜里都没停过。我从地铁站出来,一路走到文化广场,梧桐和银杏树的落叶层层叠叠地铺在路上,像是不那么鲜艳的地毯。广场两侧金色的银杏夹道欢迎着零零散散的路人,偶然会有人抬头看看文化广场,或是拍上一些落叶。我想大概没人注意到旁边不大起眼的白尔登公寓吧。



白尔登公寓一点都不白,灰扑扑的,仿佛空关了十几年的房间,家具上厚厚的灰,这灰色比初冬阴雨天里下午三点多的天色要暗许多。白尔登公寓楼顶的旗杆上标示着出生年份——1924,有六层高,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不错的住宅了,据说原来是许多外国人和富有的中国人住的。张爱玲的母亲与父亲离婚之后,和姑姑一同搬来此地居住,那一年张爱玲十岁。


我悄悄走近了公寓,也许天色暗沉,也许是年久失修,早就看不出往日的光彩了。进门处用水泥做了一道防水的门槛,一侧有供人推自行车的斜坡道。电梯已经换成了新的式样,空间很小,反应也很迟钝,我原想去顶层,却莫名在三层就停下了,我生怕有什么危险,赶紧跑了出来。楼梯是围绕着电梯建的,与老照片上的模样差不多,第一级楼梯贴的那片防滑金属的螺丝掉了,踏上去哐啷响。原是一梯两户的大套间设计,现在每一户都挤了好多人,终于看到一户张姓的住户,门铃边上还有王、李、郑。我摁下门铃,想问问看张爱玲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应,兴许是还没有下班吧。


楼道里开了两扇窗,透过窗能看到隔着复兴中路对面的陕南邨,橙红色的屋顶和米色的外墙,陪着浅棕色的落叶,在吹不到风的地方看,还是秋天的意思。窗框都还是旧的样子,未必是三十年代的样子,但是木头的格子窗和铁栅栏都漆成了红棕色,怎么算也是父母一辈的风格。转角处停放的自行车也是上一代人的作风,坐垫上套一个塑料袋也是,黑色的车栏里塞着一张超市的广告纸,全然是旧的却还活着的生活。走出公寓前,我又被哐啷跳起的金属片吓了一跳,因为实在太过安静了。谁曾想,这里曾是富商们的居所,门前又是热闹的跑狗场和上档次的夜总会呢?


就在这一片已经消散的灯红酒绿中,张爱玲听说了父亲再婚的消息。她曾写道,要把后母从阳台上推下去。这当然是气话。我在路旁仔仔细细看着公寓的阳台,窄窄长长的,全用塑钢的窗封上了,还伸出了一些晾衣架,好像除了年份,这栋楼与九十年代的多层公房没两样。张爱玲应该是会离开的,他的母亲和姑姑也是会离开的,轿车和厨子的生活随着时代远了,跨过了江海,到了另一边去。


顺着陕西南路向北走,与别致的陕南邨擦肩而过,不多时就到了淮海路。淮海路有过很多名字,最有名的是霞飞元帅的尊号,也有叫林森路的时候,表达对革命元老的敬仰。张爱玲住在此地时应该还是叫霞飞路的,她在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在老大昌吃西点,望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服饰,只是看看。在淮海路上,她待了两个礼拜。两个礼拜对人这一辈子而言,不过是瞬间,对张爱玲来说,却是莫名其妙又惊天动地的。


她的后母打了她,就因为苏州河北面打仗时,去母亲住处暂住只告诉了父亲。他的父亲打了她,就为了她顶撞后母。种种细节可以想象,就像电视里常常放的那些僵硬的家庭冲突,全靠巧合。但就是这一点点巧合,让张爱玲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家。


原本暂住的伟达饭店已经在地图上被新建的环贸商厦取代,中间也隔了不知多少变迁。我也回想着过去和父母的争吵,人与人是不大能互相理解的,尤其在面对面的时候,正面交锋,没有退路的时候发生的事,在事后回想起来都是意外的。附近的老大昌也拆掉了,我走很长很长一段路去寻,。,取了一个法国名字,就成了法式西点,颇受欢迎,人们也就这么记了下来。人们是健忘的,他们不大记得张爱玲的童年和家庭,他们只关心她情情爱爱的文字和她自己的爱情故事。没人愿意消费自己的故事,却又乐意看别人的,于是才有了小说和电影吧。



沿着淮海路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也许不用走到,远远的就能看见国泰电影院。张爱玲对都市文化有着独特的好感,公寓、电影院和西餐厅。不远处的红房子西菜馆的白俄罗宋汤想必她是尝过的,他们家也有一道自创的法式料理——焗蛤蜊,据说是蜗牛不够用的时候急中生智,又合中国人口味。


在这里的两个礼拜是快乐的,谁也不知道两个礼拜之后就翻了天。那栋老宅里,张爱玲出生,父亲和继母结婚后就回来住在这里,因那次口角,她孤身离开了去,把她与这个家的大多数都交代了。我没有跑去苏州河边寻找李鸿章给女儿陪嫁的老宅,枪炮声歇了几十年,再也没有响过,过去了都是回不来的。


我想起苏青写张爱玲,说有一次张爱玲去拜访,穿了一件前清的褂子,里面是一身旗袍,整个弄堂都震动了。虽然与旧时的家庭一刀两断,骨子里那一股气质却是逃不掉的。张爱玲喜欢衣服,喜欢在橱窗张望,就看看不掏钱,还和炎樱做过服装设计。走在茂名南路上,我难免要借她的慧眼来看看这些旗袍和西装了。


模特假人的身材总是过于标志,也过于向欧洲白人靠拢了。丰满的胸部、纤长的腿以及高挑的身材,这都不是常见的中国女人。自古以来中国的美女最大的特色都是腰,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了。在我看来,一件合身的旗袍或许能够最大化纤腰的美感。张爱玲更懂女人,即便她是惊世骇俗的,但她的审美却是大众口味的时尚。


国泰电影院后面是锦江饭店,这是离开胡兰成之后,母亲为她找到的安身之所。她是一个转身,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像是舞台剧那样的转身,转给自己看,也让别人看到了。有时候觉得张爱玲的一生极富戏剧性,前半场是群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父母离婚,与后母,逃离与困境,精彩纷呈,后半场是在一场与胡兰成的对手戏之后开始的,渐渐变得平淡了,正如她所说的绚烂归于平淡。然而看戏的人,看到的总是绚烂,平淡只是绚烂与绚烂之间的过渡。巧合的是,锦江饭店一前一后有国泰和兰心两大戏院。



圣玛利亚女中是张爱玲的中学,在中山公园西侧。曾经无数次路过,我却从来不觉得那里会有什么中学。和伟达饭店的命运一样,校园被商场取代。好在中山公园后面的华东政法还保留着一些圣约翰大学的旧物,可惜张爱玲没在里面读上几个月的书就退学了,那个时候她说,这辈子要靠写作过活了。


清末民初的文人动静出奇得大,除了乱世的原因,还有西方文化彻底地撞进了中国的土地。也许包办婚姻里的张志沂和黄逸梵没有别的共同点,但在文学上,多少还是谈得到一起的。张爱玲崇敬胡适,在美国时还专程前去拜访。上海的租界给了文人们高度的自由,这也影响了张爱玲,,但是这样的氛围是每个作家都喜欢的。


他在圣约翰大学的同学请她去家里做客,有时也作为茶话会的上宾。这位同学家是有钱的,父亲是位富商,隔壁就住着火柴大王刘吉生。现在这位实业家的旧居已经成为了作协的办公地了,又叫爱神花园,是邬达克所设计的。如果说,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那么这个地方真是太切题了。


巨鹿路上都是些这样的别墅,但也有些烟火气,快到四明村的那个路口有一个菜场。我闻到了包子铺热气腾腾的面香,甚至想象出了松软有带些甜味的口感。张爱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情趣,卖菜人用嘴叼着打结的网袋也没什么异样,蔬菜菌菇里挥之不去的土腥气,肉类夏天散发出的懒洋洋的酸胖气,都是可爱的。


张爱玲家里挂过一幅陆小曼的画,巧合的是,在他们家上演过的戏码,在陆小曼家也演过相似的一出。都是鸦片,又是鸦片。张爱玲的父亲用烟枪打赏了前来为侄女求情的姑姑,于是这位姑姑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陆小曼没有打伤深爱着她的徐志摩,可也是最后一面。不能怪鸦片,不能怪酒精,要怪就怪这个家,从来就不是足够温暖,让每个人都幸福的。


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爱巢是靠着延安路的,大概建高架的时候拆掉了,再也找不到了。他们的故事都留下来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人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在故事里总有现实的影子,有些影子随着人散去,有些还固执地留在原地。


父母离婚之后的一段日子,是张爱玲这辈子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们住在康乐村,那个时候父亲是温暖的。她喜欢阳光稀稀拉拉地照进屋子,在父亲的书房看书,看《孽海花》,找到了上一代人的模样,看《胡适文存》,看方言小说。他是寂寞的,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张爱玲如是写道。我不敢也不愿轻易地说,她有恋父情结,那只是一个乱世中的不安全感。每个人都是寂寞的,何况一个落魄了的前朝世家,怕是没有比这个更寂寞的了。



离康乐村不远的地方,就是曹七巧的家。在张园的那一排又一排房子中间,想找的门牌号都找不到了,我也不大灰心,找不到是自然的。靠威海路一侧的入口,有一家面馆,许多建筑工人在这里吃晚饭,五点钟的样子,就排起了队。再往里走一些,有一栋高大的别墅,有一个水泥墙的院子,门开在转角的地方。这个时候的天色就和白尔登公寓的外墙一样,阴沉沉的,深邃的灰色。我姑且把这往日的豪宅当做曹七巧的住所吧,如今的破落就有些《金锁记》的空虚,从云端的风凉,落到尘世的热闹里,带着一点格格不入。


在张园的正门口,我拍了一张照,身边的一个女子走过,又退了两步,也拍了一张照。红色的围巾和黑色的风衣,清爽不甜腻的香水,不知张爱玲会对她做什么评价。


穿过“张园”二字,就仿佛从末世的景象走进了太平。走上南京路,傍晚挂在树上的彩灯还没有亮,街边的店铺和往来的车辆就先照亮了街道。凯司令就开在重华新邨边上,张爱玲喜欢的口味。我买了一块栗子蛋糕,尝了之后大失所望,甜腻得令人感到吃不下别的什么,大概正确的吃法应该像吃马卡龙那样配一杯意式浓缩吧。张爱玲父亲爱去的飞达咖啡馆已经不见了,究竟香肠卷是一种怎样的美味我已经无法感受到了,兴许是美味,也可能如张爱玲在异国他乡那样体会一种久违的失望。


重华公寓也找不到了,我只记得是在梅龙镇酒家附近,那栋楼在整修外墙,和康乐村一样,密密麻麻都是长长的毛竹搭起的脚手架。上海的楼房和上海的马路一样,没一天消停。


和淮海路的繁华一样,南京西路的璀璨灯火也是资本的狂欢。从四大百货开在南京东路之后,聪明的商人也在这里动起了脑筋。到如今,静安寺一线成了城市副中心,南京东路反倒成了旅游街区。不由得想起张爱玲说,要挑一个抽象的对象做自己的雇主,还是人民吧。要不然在过去,学成文武艺,总是要货与帝王家的,放到今天,帝王不见了,可以卖给资本家。



常德公寓是张爱玲最为知名的住处,楼下开了一家叫做“千彩书坊”的张爱玲主题书店。张爱玲说她能够听到百乐门舞厅的音乐声,能看到门前的电车,也许还能看到老百姓提着一篮香火去静安寺求菩萨保佑,然后写下关于中国人不大彻底的宗教信仰的文字。高楼林立的静安寺地区中,常德公寓相形见绌,像一个佝偻的老妇人站在街头,身边往来的都是高大光鲜的年轻人。再也看不见百乐门了,也听不见百乐门的音乐,跳舞的人都老了,往来的车辆直到深夜都不会散尽。这正是她爱的市井的气息,在公寓里开着窗换衣服都没人看的情景,。但是,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胡兰成问苏青要了张爱玲的地址前来拜访,吃了闭门羹,只得递了张纸条。如今的大门玻璃上贴着“私人住所禁止参观”的字样,不论是当时还是今日,张爱玲依然是那个红透了的作家,只是在当时更多了一场“倾城之恋”。


从常德公寓走去胡兰成住的美丽园,需要走上一公里多。张爱玲曾经写过她要穿过万国公墓的那一块地方。按照她发现米虫的反应,一定是腾腾腾地穿过这块地皮,要不是背后有一座庙,估计她也不大敢走。我在傍晚走过,细雨打在池塘的水面,人们都迎面朝我走来,想到这里过去是个墓地,也免不了加快步伐。但是,她走过的时候,应该还有一些兴奋,这是不大常见的。


美丽园里张爱玲是不能去的,胡兰成还没有和妻子离婚,所以他们常常在附近的俱乐部见面。我记不大清到底是上海戏剧学院的熊佛西楼还是图书馆,绿莹莹的灯光创造出了一种舞台的感觉,一只脚离开了人间的情景。我很难评判,张爱玲的这一段情感是怎样的,,她也是不会避嫌的。在恋爱的时候,她是天真的,就像父亲带她去咖啡馆时的那样,但那是她仅有的天真。也许在母亲眼里,这个世界对于女人总是欠缺些友善的,于是总逼迫着她成熟,催促着她变得坚强,于是她忽然间就变成了不一样的那个冷淡的女生。弟弟还是那个熟悉的男孩子,姐姐彻底换了一个人。


上戏剧场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演员和观众或许从不会在意旁边就发生过一场堪比戏剧的爱恋。顺着华山路走下去,就会看到枕流公寓和丁香花园,李鸿章的小儿子在父亲的荣光背后走出了一条房产大亨的路子,正应了那句“我的儿孙再不济,收房租还是会的吧”。但谁又想得到,张爱玲的父亲、继母和弟弟统统死在了别人家的客厅里。算下来,这些人也算不上是李鸿章的儿孙,也犯不着悲伤了。


张爱玲横空出世,在动荡的年代里红火得灿烂,随着母亲和姑姑在各大公寓居住。她的生活从上海的上流社区路过,她的文字从民国时代路过,而我有幸还能寻着她留下的影子,从她的半个世界路过,传奇的那半个世界。但也只是路过,还有错过。



长江公寓是张爱玲离开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是隔了几天我才去的。很奇怪的是,这栋公寓楼在黄河路上。旁边就是国际饭店的西点部,奶香气十足的蝴蝶酥是很好的点心,隔着一条马路是闻不到的,所以我特意走近了,去感受一下。


靠近外滩的轮渡大多停航了,只有金陵东路站一个渡口,也不响汽笛了,只能远远听见海关大楼的钟声。张爱玲在1952年的时候离开了上海,先去了香港,再到美国,中间去过日本和台湾。她是喜欢上海的,但更多的是她习惯了上海。她的弟弟张子静出差回来看望她,她已经走了。对我来说,她来过就很好。


张爱玲是擅长告别的,或者说,不告而别。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人面对结局,多少也是开心的,因为那是生命之花绽放的又一个开始,即使说不好再见,心里也没多大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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