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小说|阿郎:簪花(节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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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时收到两张请柬。

一白一红。

都来自我的家乡。


那就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心理,先让我说说洋溢着喜气的红色请柬吧。

我的发小,富贵那小子要结婚啦!

这个年近不惑的家伙,终于要摆脱孓然一身的光棍生涯了,真替他高兴,手捧红色请柬,我不由得鼻子发酸,两眼湿润。

富贵长我四岁。

那时,在小孩子并不太多的偏僻山村,这点年龄差距对我们来说构不成丝毫隔阂。从三岁开始,我们就摸爬滚打在一块儿。

富贵身体壮实,人又机灵,自然是我们几个光屁股娃娃的头儿。那时候,我们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春天到寨子后边的山坡上捉虫子摘野菜,夏天到啻嘎尔觉卡河里洗澡捞鱼,秋天到生产队的果园偷苹果花红,冬天到麦地里追赶飞行笨拙的画眉。有时,他还叫年龄最小、爱哭鼻子的我扮演新郎,给我戴上柳条编成的毡帽,把一朵又一朵刺玫瑰花插入柳条毡帽边沿,学着他父亲的架势,念念有词的给我簪花。簪花完毕,他指着草坪边沿的两株古柏说,“快,新郎磕头拜谢父母大人!”说罢,一掌把我推倒在地。于是,在我的哭泣声中,小伙伴们一片欢呼雀跃。

记得有一次,我父亲从县城买回一小袋桔子,一家人分食了三个后,父亲悄悄把桔子藏在了高大漆黑的粮仓里,准备过年时再供全家分享。得知我家有桔子后,富贵流着口水对我说,要是能让他吃一个桔子,过年的时候他就给我一个大大的金瓜梨。

富贵的大姐嫁到了啻嘎尔觉卡河下游很远很热的地方,那里以出产梨子著称。

“我们大姐那里的金瓜梨有这么大!”富贵双手十分夸张的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咽了咽口水,鼓起眼睛说,“那金瓜梨越吃越大,越吃越大,你永远都吃不完!”

“天哪!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水果?”我张大了嘴巴,口水打湿了脚背却浑然不知。

“只要你给我吃一个桔子,到时候我就送你一个,保证以后你天天都有金瓜梨吃!”富贵信誓旦旦。

“说话算话?”我有些动心了。

“骗你是野猪!”富贵一脸的严肃。

“可是……可是!”我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呀?”富贵很是急切。

“我阿爸把桔子藏在大粮仓里了!”

“这有什么?”富贵诡秘的一笑,“我有办法偷出来,只要你答应!”

“只偷两个!”我比了比细细的指头。

“两个就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就这样,趁家里人都外出劳动的那天,我引贼入室。我俩把高高的板凳抬到大粮仓边,富贵用力顶开粮仓厚重的盖子,把我托举起来。我钻进漆黑的粮仓,费劲的解开绳索,偷出了两个稀奇而珍贵的桔子。

我的罪行很快暴露。

晚上,在火塘明亮的火光里,当我红着脸讲完金瓜梨的神奇故事,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阿爸更是笑得眼泪直流。他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小脑袋,依然忍不住笑道:“我们的小傻瓜,你这笔生意算是赚大了。两个桔子算什么呀?今年过年,我们全家都吃你那个金瓜梨好了!”

然而过年的时候,富贵的大姐却没有带来让我永远都吃不完的金瓜梨。富贵偷偷塞给我一个焉不拉几的雪梨,怯怯的说“我大姐这回搞忘带金瓜梨了!”说完,一转身跑了,算是兑现了他的许诺。

从此,我就有了一个绰号---“金瓜”!意思就是傻瓜当中最值钱最可爱的傻瓜。

那个时候,富贵的父亲是我们村子里的能干人。尤其是红白喜事,他都是响当当的支客师。那个时候,有富贵父亲的关照,富贵带着我们一伙小屁孩穿梭往来于红白喜事的各种热闹场合,既大饱了眼福,又大饱了口福。


新媳妇过门的头天晚上,男方家里必须要给新郎簪花。

主人堂屋正中的神龛下安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一对粗大的红烛,一盘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新郎的父母一左一右端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两张平时沧桑苦涩的脸,此时闪烁着喜悦的红光,颤抖的嘴唇掩饰不住他俩的激动和一丝紧张。八仙桌前的地上铺了一床红色的地毯,专门用以新郎给父母磕头之用。新郎头戴毡帽,身披花红,恭恭敬敬的站在八仙桌前,等待长辈真诚的祝福,也准备经受同辈们肆无忌惮的捉弄。

作为支客师,富贵的父亲是簪花之夜当然的主角和明星。他头戴毛色金黄的狐皮帽,身穿十字氆氇镶边的白羊毛大领藏装,脚登牛皮长靴。左手捧一根丈二长红,右手执一对锡箔银花,威风八面的出现在堂屋正中。他威严有神的双目环视四周,随着一声吆喝,拉开了簪花的序幕。


初天开地至玄黄,游龙画凤站中堂。

三鞠九叩中堂上,上面祖宗保安康。

乾坤始定,紫薇高常。

夫妻配合,地久天长。

凌霄殿里龙须动,王母宫中降吉祥。

喜洋洋、笑洋洋,主家请我来赞郎。

未从开言惊动四方,行者止步众人弃言。

亲戚老表不要闹,叔父长辈也别笑。

山东走到山西来,今晚才到华堂来。

走一旁站一旁,不知新郎在哪旁,

走一里又一里,不知新郎在哪里。

众亲好友站两旁,。

一对红烛亮堂堂,照在神前放豪光。

豪光闪、闪豪光,恭喜新哥配成双。


说完开场白,富贵的父亲抬起头凝望屋顶,接着开始赞起堂屋来:


远看青山一座房,近看主家一华堂。

主家华堂像座城,好比鲤鱼跳龙门。

上是砖瓦做鞍脊,红漆桌椅亮锃锃。

金子柱头银磉墩,玉石阶沿嵌几层。

新居华堂四角方,。

上面摆的花红礼,下面又摆鲤鱼双。

喜烛光辉照华堂,中间站个美新郎。

帮忙兄弟早些请,快请新郎出洞房。


接下来,富贵的父亲又挨个儿对桌上的香炉、红烛,桌下铺陈的红毡,堂屋里安放的桌椅板凳以及新郎戴的帽子、穿的衣衫裤子和鞋袜进行了一番赞美。他那铿锵有力、合辙押韵而又极尽溢美之词的说唱,弄得主人家喜笑颜开。那张机关枪一样哒哒哒毫不停歇的嘴巴,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富贵的父亲簪花挂红完毕,新郎的父母长辈和媒人依次登场。他们的说辞多是祝福的内容,中规中矩却又显得有些老套呆板,我们这小屁孩根本不爱听。

,严肃中却带着滑稽,让人忍俊不禁。村长挂红时这样说:


这个红儿是块布,小平说了要下户。

多打粮食要上交,咱老百姓才能富。


妇女主任簪花时这样说:


一对金花新又新,党的政策你要听。

计划生育要记牢,不然罚款交不清。


轮到新郎的同辈和同龄人上场了,他们那带有色彩、插科打诨,故意捉弄新郎的说辞和动作,把簪花推向了高潮。只见小伙子们朗声说道:


一对金花金灿灿,讨个婆娘多能干。

左手切菜、右手擀面,解个小手就吃饭。

一道红儿红又红,里头包根蜈蚣虫。

睡到半夜咬一口,焉嗦焉嗦在流脓。

这道红儿红猩猩,里头藏根短一寸。

接到打了两三火,鸡头还在往上撑。


“新郎给父母磕头谢恩了!”簪花完毕,小伙子们一阵山呼海啸,把新郎摁倒在红毡上。

这些搞恶作剧的家伙,经常在红毡下面埋藏着蚕豆、土豆或者钢碳,个别狠毒的家伙还要放上鹅卵石。新郎这一跪下去,膝盖立马变得青一块紫一块。作为曾经的施暴者,新郎当然知道下跪的凶险,每一次叩头都是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撑住红毡,保护自己。见阴谋不能得逞,小伙子们岂能善罢甘休?这一摁,新郎重重的跪在红毡上。半天,新郎才站起身来,呲着牙,咻咻的吸着冷气,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富贵人机灵,学习成绩也顶呱呱,一直是我们学校的榜样。老师们把他当熊猫一样关照,大人们也常常说富贵是啻嘎尔寨子一只即将展翅的金凤凰。当然。他更是我们这帮小屁孩心甘情愿跟随的头儿。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富贵的父亲却出车祸去世了。得知噩耗,富贵的母亲也一病不起。这真是“刚失去了顶梁柱,又垮塌了挡风墙!”

成绩优异的富贵辍学了。

辍学后,快乐调皮的富贵很快变得沉默寡言,人也一下子变得苍老和成熟起来。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警校。每年放假回家,富贵依然对我热情。然而,他的言谈举止逐渐谦卑谨慎起来,热乎中却包含一种对我的尊敬和疏离。

后来,我们那帮发小先后成家,娶妻生子。富贵却因为家境贫寒,始终孑然一身。人变得更加木讷,显出一副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的苍老模样。


白色请柬说的是一件令人震惊愤怒而又头痛的事。

家乡琼布县发生了一起绑架撕票案,因为没有拿到五千元赎金,绑匪残忍的杀害了一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

八岁的小男孩!我儿子也刚好八岁。听到这个惨案,我愤怒得牙齿咬得嘎嘎直响!

,局长要我这个刑警队长亲自率队前往,务必一周之内破案。

说实话,我自警校毕业二十年来,见过不少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案子,也破获了不少棘手的大案要案。绑架案却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还是残忍的绑架撕票案!

在我们这些人口稀少,民风淳朴的边远地区,如今居然开始发生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大都市里才会上演的惨剧。我不知道是罪犯变时髦了,还是家乡社会风气变坏了!坐在飞驰的吉普车上,我双眉紧蹙,紧咬嘴唇,满怀愤怒和忧虑,努力在大脑里勾画着罪犯狡猾凶残而又冷酷的丑恶模样。

中午,在老家啻嘎尔寨子吃过午饭,我到富贵家去看了看。富贵在“5•12”大地震灾后恢复重建中新修了一座四合院,白墙红瓦的新房虽然不算气派,却显得很是温馨。院墙外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柴垛,四合院旁边的果园里,成熟的苹果也很懂主人心事似的,伸出了一张张红扑扑、香气四溢的笑脸。

“哎!金瓜,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看见我,富贵显得格外激动和兴奋,沧桑的脸上写满幸福的笑容。我们就是这样,几十年了,一直叫对方的绰号或者小名,真正的学名大家却记不起来了。

“好啊,富贵,你这个老小伙子终于要结婚了!”我打趣道,“再不结婚,那杆老枪都要退休了!”

“哎,关键是我那瞎眼的老母亲有人照顾了!”富贵激动的搓着手,把我引进他的新房。


富贵父亲出车祸去世那年,他母亲哭出了眼病,后来,她的双眼就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得知我回来,她从院角拄着拐棍颤巍巍的循声过来,拉着我的手,激动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金瓜啊,我以为我这个死老婆子这辈子没带孙子的福分了!”富贵母亲带着哭腔说。她的心情我理解,比富贵小四岁的我,如今儿子都已经八岁了,在农村,富贵这个年龄,有的女人都带孙子了。作为母亲,她没有理由不着急。

“这下好了,这下快了!”我掏出纸巾替她擦掉那一脸的鼻涕眼泪。

“是啊!现在我的眼睛开始好了,我感觉已经能够看到太阳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带我可爱的胖孙子了!”富贵的母亲咧嘴笑道,一副天真的样子让我心里暖暖的疼了一下。

“阿妈,你到阴凉里坐一下!”富贵把他母亲搀扶到院落背阴处那张藤椅坐下,带我参观他的新房。

在灾后重建政策的扶持下,富贵的新房修得真是不错。四合院左边是厨房,镶嵌着白色瓷砖的灶台干干净净,原来是火塘的地方雄踞着一座生铁火炉,火炉上空的架子上挂满了油膘肥厚的腊肉。雕花的碗柜虽不是名贵的柏香木做就,却也显得大气不俗。被柴烟熏黑的厨房四壁上,用白色的面粉勾画出各种吉祥的图案;水泥院坝的右边是客厅,地板是用洋溢着喜气的红色牡丹图案的瓷砖铺成,客厅里摆放的沙发、茶几、电视柜和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虽然都是从县城里买回的二手货,却一点也不显得陈旧;院坝正上方挨着山坡的那排房子,一间是富贵母亲的卧室,一间是富贵洋溢着喜气的新房,中间稍微大一些的是堂屋。堂屋墙壁高处是神龛,神龛内壁贴着一张写有“天地君亲师位”、略微陈旧的红纸,架子上摆放着富贵父亲的遗像。神龛下是一架大粮仓,上面堆放着几袋大米、几桶散装白酒、几十条廉价香烟以及海带、豆瓣等办喜宴所需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我拍了拍富贵的肩膀,“万事齐备,只欠新娘了!”

“哎,我没本事挣大钱,只有将就了!”富贵挠了挠脑袋,笑得尴尬又幸福。

“这里面都是贵重的东西吧?”看到大粮仓,我想起偷桔子的童年往事,走过去想要打开粮仓的盖子。

“别!没什么。”富贵一把拉住我,一脸的尴尬。

“桔子都没有吗?那肯定有金瓜梨咯!”我想我是让富贵想起了偷桔子的尴尬往事,让他难堪了,干脆开了个玩笑。

“真没有,空的!”富贵脸一红,垂下了他那有些花白的脑袋。

离开富贵家的时候,我塞给他了一个四千元的大红包。我必须给他送这个大礼,一来我们是发小,二来,当初我结婚时做家具的木材全都是富贵冒着风险,偷砍来送给我的。我一直悲观的认为这家伙要打一辈子的光棍,现在好了,总算给我了一个报答还礼的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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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县人,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诗歌若干,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翻译成英、藏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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