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说:微不足道的爱情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刘太太的客厅里坐着客人,可是中午回来歇晌的先生只当作看不见,微微点了个头就上楼了。眼看丫鬟金凤捧着脸盆毛巾追上去,却没听见敲门响儿。太太收回跟着她脚步的耳朵,重重放下杯子。

仰杰切掉雪茄头,又掏出火柴,并不问主人家的意愿,自顾自抽了起来。

太太说:“这个家里眼见得是没我下脚的地儿了。”

 

话是这么说,先生现谋的职位正是岳家大舅子掌管,仰杰知道妇人家抱怨的往往是她最有底气的事情,笑一笑,“表姐,男人家粗枝大叶,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他还年轻,胡渣剃得再整齐,一个上午也就又冒了头,青须点点,是嘴边一抹清淡的阴影,倒有国画的氛围。太太年轻时跟随名师学了两年,名师的儿子几乎克制不住要强吻的时节,妙娟——米太太倒也有过闺名,忽然清醒过来,跟母亲说不舒服不学了。在娘家她是唯一掌珠,父兄忙于衙门事务,旧式妇女出身的母亲哪里想到此节。不学,另派人去给老师送了封信,附上礼物,也就罢了。

 

这一别二十几年,妙娟没再提起过毛笔,先生是留洋大学生,西装钢笔当作符号一般,她总不能拖他的后腿,,一样要讲洋文喝香槟的。夫妻俩闲聊偶尔提起徐渭、八大山人,先生满脸的看不上眼。她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了二十二岁老家发大水才逃难来佣的金凤。不过,想到这里她忽然转过念头,也说不定是赵妈早就打好的主意,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形,诚心不给女儿嫁人,等着她成熟到恰恰好的阶段弄到这里来。恐怕都没给金凤露底,好叫她“自然而然”的上钩,给男人多一点征服的乐趣。

 

楼上传来先生爽快的大笑,妙娟在一个刹那恢复了太太的身份,高声叫道,“金凤,死哪儿去了!”

他看不见她娘家来的远亲,她自然也看不见小丫鬟在她面前似有若无的一点点卖弄。

隔了好几分钟金凤才下来,脚步伶俐的很,俏生生的站在太太面前,先睐一眼清俊的客人,才笑嘻嘻地说,“太太,先生说午饭要吃炒螺丝。”

 

“哦,这倒早预备下了。”太太看看抖开报纸置身事外的仰杰,恨的牙根痒痒,“表舅爷舟车劳顿,再来点清粥小菜,配上鱼汤。”

“是。”金凤去灶间传达两位主人的意思。

太太一抬眼,看到仰杰嘴角露出的一丝嘲笑,她用鞋尖轻轻踢他的腿肚子,“你笑什么?”

“晓彤什么时候回来?”

“早呢,今天学堂里要领着做礼拜。”

是教会学校的规矩,家门楣高着呢,仰杰明白这一层意思,不动声色地说:“我这还给外甥女儿预备了礼物。”

 

太太心想,凭你能带了什么好东西,最贵也就一支钢笔罢了。然而嘴上还是笑着:“客气什么,人来就是了。”她的笑意顺着鞋尖流到他的腿上,痒痒麻麻的,仰杰的手顺着溜下去,正要捉住的当口儿,金凤叫道,“太太。”

她抽回手来,顺便用手帕抹了抹嘴,“又怎么了?”

 

“我妈叫我去买条鱼。”讨厌,一家子都指着她的嫁妆,偏偏她的嫁妆又花不完。老父亲有远见,给女儿留下间旺铺,租给俄罗斯人开蛋糕店,之前还卖过爱国布,收益很可观。

她不肯叫金凤称心,慢慢地说,“嗯,买条大黄花好了。”

 

小姑娘果然没经过事情,脸说红就红了,两手在裤边抹着,仿佛要抹平那旧布上的褶皱似的,“太太,我妈说,说这个月的菜钱用完了。”

 

太太有一丝得意,然而又疑心她是装的,专做出一副人尽可欺负的模样来。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仰杰掏出钱包,“小阿姐,你来,去买条大黄花,再买点鳝鱼,做碗鳝糊。在国外这些年,也就想这一口。”

 

“怎么能叫你出钱。”太太一把扯过金凤,顺手在她胳膊上下死劲捏了一回,“好没规矩,看见亲戚在这里坐着就开口要钱。”她放大喉咙,“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当我们家是什么人家,由着你们胡闹。”

金凤躲不开又不敢说痛,抖抖索索地,“太太,我错了。”

 

先生洪亮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外交官的家里也虐待劳工?”

他打着官腔慢慢踱下楼梯,太太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手,金凤赶紧躲到一边。

仰杰站起来,满面春风的笑道,“表姐夫,不好意思吵着您休息。”

“不妨。”他架子极大地摆摆手。

太太起身招呼金凤,“过来。”她故意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拿钱给她,脏的,旧的,满是汗渍的钞票,一张一张递给她,金凤露出贪婪的神色,仔细看着她的钱包。

 

“快点去,先生三点钟要走。”

金凤飞似地跑了。太太回身,得意的看着先生露出尴尬面色。这是他欣赏的年轻女人,就是这样上不得台盘,丢的也是他的人。

 

仰杰留下来住了一段日子,客房在二楼,是个套间,让金凤打扫得整齐干净。白天里仰杰陪太太出入,逛百货公司提袋子的是他,喝咖啡拉开椅子的也是他。说起来,太太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再没一个比仰杰更会逗她开心的了。

“马太太这阵都说我气色好。”她早起还散着头发就到他屋里寻,仰杰推开她的手自己拿起裤子穿,“就不怕人看见?”

“赵妈不上二楼。”

“金凤呢?”

太太扭身坐在他床上,“是什么意思,老的围着她转罢了,小的也一样。”

“这是什么话。”仰杰站起来穿衬衣,“我是为你丈夫的官声着想,他们外国人倒不在意这些,一向讲究情妇情人的,我们这里到底不一样,听说先生在部里也常有人说他洋化的过了。”

 

“不听不听。”太太喜欢仰杰就为这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随时可以捂起耳朵来撒娇。虽然当着人的面,她也扭转不过来这个频道。“金凤让我支出去买牛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咬着牙,“小东西不知道又要溜到哪里去玩。”

“二十二岁倒也不小了。”

太太瞪他一眼,“配你将将好。”

“你舍得?”仰杰涎着脸凑到她跟前,“这倒是个好主意,替你挽回丈夫来。”

太太掐了他一把,“遂了你的心还算在我头上。”掐完,她又故意柔柔的替他揉着。

“表姐,你什么时候替我谋个位置也好些。”他故意把这一层关系说穿,不让她误会他们之间是爱情。

 

太太冷哼一声,扭过脸,她要抓住这短暂的时光耍耍女人的小性子。当初先生留洋回来,靠着娶了妙娟才让岳父放下猜忌,一心一意提拔他。

陈老先生去世时跟妙娟说:“他有委屈的,乡下的女人愣是没让接过来,听说还有个孩子。从他留洋前就守着,到头来都没过门,说是死了,谁知道真假呢。你不要去碰他心里这根刺。”

妙娟心想,他委屈?我就不委屈么,好好的姑娘跟着他,只把我当家里的一件摆设。然而她不敢对父亲这么说。

老先生咽了咽口水,“男人都是一样的,你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他已经努力替她留了后手,铺子都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可惜后来她并没有多生几个。

先生在部里升得不算快,然而人长得清爽,比一般官僚看起来书卷气几分。社会上有些女人往上贴,倒是不要他养的——讲到这一层妙娟又有几分得意,她的男人当然不是花钱包舞女的货色。但她由此闲置,她听说他喜欢洋学生,头抬得高高的,看别的男人都不当一回事,唯独对他,低下去又低下去,还写情诗呢。

马太太说:外面的女人都一样,没我们矜贵。她心里小猫爪子挠似地痛,矜贵又有什么用,他满腹学问生出的情话也是给别人的。

 

先生格外不喜欢仰杰,也许因为看见他如同看见寒酸猥琐的自己。在外面他是顶会装样子的人,仿佛从未寄人篱下过,其实他在国外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都说家是穷到尽头才有了他这颗文曲星,当年留洋的船票都是假的,混上去再说。

 

仰杰在洗手间里刮胡子,根本不理会她忽然的发呆。他这是故意冷落,反正话已经挑明了,意思是说再没更肥的饵我就游走了。

太太站起来,“部里下半年有场考试,你去试试。”

略微静了一会儿,仰杰欢快地说,“哟,咱们今天去哪儿玩儿?”她眼角都来不及湿一下,神采飞扬眉目清楚的仰杰已经兜住她腰身,“要不哪儿也别去了。”

“衣服都白穿了。”

“穿给你看呗。”他停了停,“待会儿金凤会不会上来找你。”

太太笑得意醉神迷,“那她也得有这个胆子。”这一阵她对金凤明显凶狠起来,挑着一个空儿就又是掐又是拧,赵妈躲在灶间不敢吭声,米先生回来也犯不上为这个再和她吵闹。其实他从来不肯跟她吵闹的,他就像个弹簧,一直往后退,退到什么时候太太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弹起来一回。

仰杰的手越来越热,顶着她的耳垂,“想什么呢?”

太太警醒过来,是自己筹谋的好时光,不好好享受,怎么就尽在丈夫身上转念头呢。她翻身取了主动权,“想你呗。”

 

晚间太太向丈夫提起这回事,先生照例先皱眉头,蒙他手提携两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太太做得很熟练。别的官太太们也这么干,顺便安插自己的子侄在先生身边,也是替先生罗织关系网。马太太做的更绝,只安排自己娘家人。她说,“偏合起伙来欺负他一个。你看他们男人,都是合起伙来欺负我们。”。不过先生总是格外疙瘩些,好像一个部里就他清廉,就他是凭本事,。

“仰杰二十几了?”

“二十七。”

“家里人呢?”

“他可怜,父亲死得早,母亲做工养活他,要不是他争气,早就没书念了。”太太揣摩着男人为什么问起这些。苦学生都是一个路数,家里穷,格外的需要谋个出身。那意思是,谁给我前程我就为谁奋斗了。

先生琢磨了一会儿,“我看他倒不像是少钱花的人,吃穿用度都不错。”

这是敲打她?横竖也没用到他一分钱薪水。

“我娘家的人怎么也不能寒酸了去,叫人看不起。”

这句话好像是戳了先生的心窝子,他忽地站起来,狠狠瞪了她几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陈家当然不一样。”

“明天我出发去法兰西国。”

“又走?”

“太太,外交官的规矩还是岳丈大人教我的呢。”

 

太太咬住嘴唇,“我倒是知道清末有人领着赛金花去外国出洋相。”她早就听说他在部里找了个小的,法文很好,时常偷偷在衡山路上约个会。

    晓彤将好送参汤上来,“爸,赛金花是谁?”

“你们学堂里不教近代史么?”他看女儿的神色总是极温柔纵容,从胡须中都化出亲昵来。太太看不下去打了个茬,“他们教会学校连这个都教,越发就管不住学生了。”

晓彤笑嘻嘻地,“其实我知道,她是个花魁,还是女权主义领袖。”

“什么主义?”

先生脸色沉了沉,“不要看那些邪书。”

晓彤是个甜美宁静的女孩子,从来不违逆别人的意思,当下顺着父亲的话,“知道了。妈,表舅是在美国念的大学么?我想问问他国外的情形。”

“他也不是念的什么正经书。”米先生厌恶地说。

晓彤笑了,“可是爸,您又不肯跟我讲,我还能问谁去嘛。”

先生揽过女儿的肩膀,忽然有所感触,“其实女孩儿能读书是好的,爸爸赞成,你愿意留洋,我请美国大使馆的人来给你介绍介绍。”

“什么?”太太跳起来,“送她出去?你不是害了女儿么。”

“妈我不会学坏的。”

 

先生的目光根本就没有对着太太的方向,他望着门口站着的另一个女孩子,金凤,呆呆的说不出话。

 

太太的角度看过去,金凤单薄的身段像是一道拉长的,自己年轻时代的倒影,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那红艳艳却洗旧了的棉布格子旗袍。妙娟在母亲一手照管下长大,走得还是上海闺阁淑女的路子,并没有随着父亲的年轻女部下们穿洋装。她的少年时代唯一与母亲不同的就是那段半年左右的学画生涯了,那段不可言说的日子,成就了她内心深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以称作爱情的回忆。这一点回忆令她更加的妒恨金凤,她怀疑先生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爱情的影子。

 

“太太。”察觉到她凌厉的眼神,金凤微微的有一点儿恐惧,却又涌起一阵酥酥麻麻过瘾似的感觉,她喜欢挑战太太的权威。加入这个家庭不久她就注意到,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不是太太,而是自己常年在灶间劳作的母亲。她不止一次目睹米先生在后院坐着一张低矮的木头脚踏,轻言细语的同母亲说话。两人讲着家常的小事,母亲择着菜,仿佛没在听,很久才“嗯”一声,可是脸上却浮着平静的笑容。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先生轻轻责备金凤,就跟他和赵妈说话时的语气一样。

金凤满意的看着太太眉头拧成一团乱麻,“表舅爷跌了一跤,摔伤了。”

“啊。”太太不顾自己还穿着睡衣,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半是解释,“真在我这里弄伤了,他妈可要跟我算帐,扒心扒肝养出来的人尖子。”

先生哼了一声。

晓彤也说,“我也去看看表舅。”

“可不是。”太太打心眼儿里感激女儿这一句话,“亲戚间互相照应是应当的,人家上了门咱们就该好好招待着。”

 

仰杰倚在床头,一只脚撑在凳子上,洗脚的铜盆踢翻了,热水在地板上汪着,眼看就要漫到地毯上。然而顾不得疼惜那块俄罗斯羊毛地毯,太太先瞅见仰杰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拳头那么高,她着实心疼,回头就骂金凤,“你是怎么伺候的?”

金凤站在门前没敢进来,下意识的往晓彤身后躲。两个女孩子差着五六岁,身高倒差不多。晓彤营养好,发育的还饱满些,整个人亮晶晶的闪出青春的光芒,相比之下金凤就唯有清亮的双眸更富于女性魅力。

 

看到妈妈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晓彤也有点儿发懵,“准是水太烫吓着表舅了,金凤姐也不是故意的。”

回过味儿来的太太盘算着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造成眼前这一幕,仰杰一贯嬉皮笑脸的,金凤躲闪的眼神带着羞惭和矜持。她暗地咬牙,脸上放松下来,“在家歇几天。时候晚了,晓彤你还不去睡。”

仰杰努力做出慈祥长辈的模样,“学期末了功课紧。”

 

金凤跟着晓彤轻手轻脚的溜了出去,太太狠狠瞪了仰杰一眼,“你敢动他的人。”

仰杰伸了个懒腰,“我又不是走志国大使的路子,怕他做甚。”他搂住太太不再纤细的腰身,“小姑娘挺烈性,不是个好摘的桃儿。”

 

太太恨得多敲打了他一回才回三楼。他们夫妇早就分房睡了,一东一西,东边的屋里已经灭了灯,想是为了明天的旅途养精蓄锐。黑暗里太太怅惘的想,这么多年来他们两口子就是这样客客气气事不关己的过着日子,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仰杰这一阵老没在太太跟前。找他,就说要见旧日同学,或是等不及部里的考试,在外面也寻摸事做。太太管不住他,只有死死盯着金凤的去向。

 

先生不在,金凤的活儿少了许多,早晨出去买菜,下午收拾收拾,其余时候都在灶间陪伴母亲。比起别人家的厨娘,赵妈是个省心的下人,人长得不起眼,又瘦又小,倒有一张扁扁的大脸盘,常年穿一身灰鼠似地大衣裳,叫人视而不见。当年她还是先生推荐来的老乡,太太心里不是没起过疑心,不过一见到本人的模样立刻就笑纳了。赵妈话少,干活利索,几乎从不踏入主人家活动的范畴,多年来与太太相处的不错。

 

周二的下午,太太跟马太太她们打牌,照例四十八圈没打完,马太太忽然被电话叫走了。人走的匆忙,太太惆怅之余又想起一直挂心的那回事情,赶紧找了借口回家。先生书房里真的有人,从楼下依稀透过玻璃就能看见一男一女依偎的身影。太太怒向胆边生,冲上楼梯呼喝着一掌推开房门。

 

“晓彤!”太太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刚刚十五岁的女儿,然而——她想起来自己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萌动过私奔的念头。女儿什么时候长成了女人?仰杰趁着她发呆的功夫一溜烟就逃走了,太太看着他伶俐的背影不禁佩服,他太清楚这种交涉只有女儿与母亲单独在场才能达成和解了。

 

“妈。”晓彤平静下来,背贴着墙壁,两手交叉着背在后面,嘴角倔强的抿着。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刚扭伤脚那会儿。”

太太有点开不了口,可这是她此刻最想弄明白的事情,“你跟他有没有?”她一边问一边回忆这一个月来哪一天晓彤和仰杰同时在家里待着而自己不在。

晓彤微微红了脸,低声说,“我跟他说怎么都要到结婚以后。”

“你还想跟他结婚?”太太吓得拔高了声量,“你疯了?他是你表舅!”

“妈。”晓彤递过来一个‘你真是老古板’的眼神,“都什么年代了,他跟我们家的亲戚多远啊,都出了五服了,又不是同姓。我发电报告诉爸爸了,我想嫁给仰杰。爸爸下个月回来会给我意见的。”

 

一刹那太太了解到仰杰的用心,他甚至是专门在家里约会做给她看的。做志国的女婿当然对前途最好,比做他太太手里的金丝雀要好得多。更何况单纯的晓彤一门心思傻傻的恋着他。啊,这是晓彤的初恋。

太太看着沉浸在神圣爱情光芒中的女儿。她不知道这微不足道的爱情,这一点点爱的火花,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家庭里略微闪了闪,随时就会熄灭了。

 

妙娟怅惘地回忆起名师的儿子来。他叫做阿朗,小身板,细白面色,有一点营养不良的意思,眼神极灵活,看她像看一碟可口的点心。她没能让他亲那一口,她实在怕,那头一开,后面几十年的好日子就从手边溜走了。

 

晓彤还没想明白这一层呢,她心眼实在,是个傻孩子,不像自己,那么小就那么明白了。妙娟心里微微的替自己疼了起来。她牺牲了那么多,无非是把好日子白送到米先生手里享受罢了。就像晓彤,现在就要把好日子白送到仰杰手里享受了。她飞快的转着念头,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

晓彤坚定地说,“妈,我会幸福的。你不要看不起他穷。”

 

太太舔舔嘴唇,挤出一丝笑,“这事儿让我想想,也要跟你爸爸商量。”她抚着女儿的头发,“答应妈妈,这两天先回学校去。”

“你们不会把仰杰藏起来吧?”晓彤怀疑地盯着妈妈。

“他那么大个人,我再不赞成也藏不住关不住啊。”

晓彤迟疑地说,“我知道你们要问他很多,怕他对我不好。”她甜甜的笑起来,满怀信心地说,“好,你们去考验他吧。”

 

仰杰得意地看着米太太,“表姐,这事儿也由不得我,晓彤是个漂亮姑娘,水灵灵的,老爱来找我问东问西,你说我也不是圣贤,总有个走神的时候嘛。”

太太压住怒火,“你想做家的女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嗯,晓彤太小了,不然早上钩了。”

“她爸爸不会同意的。”

“那可由不得他,女孩儿家的名声最要紧了。”

“你让我好好想想。”

“行。”仰杰干脆的很,胜券在握他也就不用像过去那样装出一副流氓嘴脸。

 

先生收到太太的加急电报还在晓彤那封之前,看完电报他眉头就皱得紧紧的没能再放开。米太太——妙娟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打从心眼儿里说,志国是个懦弱的人,不爱与人争辩,这一点晓彤跟他一模一样。命运给了他什么,他也就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受着什么。

 

,部长想用联姻换来与最得力属下的彼此信任,他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婚后他不是没想过对妙娟好一点,过实实在在的日子,可是她的心里明明还有个神圣的别人。那些不知道被谁摩挲了多少遍的润泽的笔筒、毛笔、字画,虽然陈列在他的书房里,却明明都被她供在自己心底的神龛里。他恨岳父大人硬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恨他们陈家的不信任,把值钱生意都归在妙娟名下,好像他吞了她的钱就会抛弃她。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抛弃她,不过两人都已经明白,这辈子的情意跟对方是没什么关系了。

 

先生悄悄回到上海,没带一个随员。太太一早起来就坐在家里等。两口子刚见面就觉出这一天是这段婚姻中奇异的日子了,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对付入侵者仰杰。

“可是不答应又怎么办呢?”先生开门见山地说。

“给他许个位置。”
“那不是被他讹一辈子。”

“不然你说怎么办啊。”太太哭起来,“我嫁给你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米志国,你说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不能让她还跟我……”

“我知道。哎呀,你静一会儿。”

太太急了,“你还怨我!要不是你跟那个金凤不清不白我又怎么会……你在外面那些花账我什么时候管过,你还弄到家里来!还跟个下人。”

先生怒喝,“你胡说什么!金凤还是个姑娘家!”

“你敢说你没有?”

先生情急之下只想把这一生最大的秘密赶紧揭穿了吧,再瞒下去干什么呢,他都老了,他的女儿都要嫁人了。他压低声音,“好了妙娟,这事儿是我不对。金凤她,是我的女儿。赵妈就是我过去没过门的妻子。”

 

这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彻底镇住了太太,她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这个家整个儿的就是个幻象。她的丈夫其实不是她的丈夫,这个家也不是她建立的家,而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占据了地盘,一家三口在她眼皮子底下过着小日子。

 

她不是没见过他挽起衬衣袖子在后厨帮忙,却只当他从小做惯全家的饭食。她也不是没发现他从不肯让赵妈和金凤站着伺候自己吃饭,却只当他穷人家的习惯不爱让人伺候。

 

“你告诉我干什么?我叫你回来说的是我的女儿!”太太失控的大叫。

先生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办,他想了半天,扬声叫道,“赵妈,金凤!”

 

母女俩手牵着手走进来,这还是赵妈头一次走进这间书房,满屋深色的木器家具映衬着她的脸色更加晦暗,金凤吓得战战兢兢,她已经觉出今天跟平时不一样了,太太的头发乱掉了都没有伸手抹一抹。

 

先生看着仓皇的金凤,“凤儿,唉,你是我的大女儿。”

“啊。”她短促的喊了一声,就靠在母亲瘦削的肩头了。

 

赵妈抬起头,“怎么提起这个呢。我早就答应你,不会跟你们家里闹的。”

 

先生露出为难的面色,看了看妙娟,又看看赵妈。这个女人这么难看,却心甘情愿为自己吃了许多年的苦。只有在她面前,他不用装出那副叫人恶心的样子来。她太知道他自私,知道他虚荣,知道他狠心了,可是她都忍着,为他张罗出一点儿真正属于家庭的气氛。只是今天他又要牺牲她了,“我想把凤儿嫁给仰杰,我会提拔他,让凤儿做个官太太。”

什么?太太一时没盘算过来,这是什么打算。

金凤先哭起来,“不,我不,我讨厌他,我不要嫁给他。”

 

赵妈说,“凤儿,这事儿就这样吧,总比做人家丫鬟强,我忍了这么多年,也无非想给你找个认祖归宗的机会。有你爸爸在,他不会亏待你的。”

 

“我情愿嫁给街上拉洋车的也不要嫁那个坏人,他连太太都敢勾搭。”金凤是吓得厉害了,语无伦次说出这话来。可是在场三个大人却都沉默着不接她的腔。太太意识到赵妈早就知道这回事,她妒忌——是的,从刚才起她就妒忌赵妈了,她竟然二十年如一日的握住了这个男人的心,连他对自己妻子的外遇毫不在意也料到,连顺手告状都不屑于做。

 

先生以外交官的沉静接着说下去,“仰杰会答应的,他无非想做我们米家的一份子。至于晓彤——”他转过脸来对着妒忌的发起抖来的太太,“等她看到仰杰娶了金凤,就会死心出国了。我会叫人照看她,找个靠得住些的人。”

“不!爸爸,爸爸。”金凤绝望的叫着,“我不!”

 

太太想起来她曾经在一个刹那觉得金凤长得有点儿像自己,现在她是走上跟自己一样的道路了,也是被父母亲狠心安排着的。她对这个女孩子所有的敌意都消失了,转而变成对那时的自己的无限疼惜。她走过去搂住金凤,任她将泪水涂抹在自己昂贵的衣料上。赵妈一直站着没动,金凤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暂时投入这个唯一纵容她委屈的怀抱。

 

家未来二十年的故事就是这样注定的,太太有一点儿困惑的想,他们算是共谋么?共同谋杀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爱情,金凤的,晓彤的,所有可能发生的。


 

作者简介:


 

青衣,好读书求甚解,爱写作不专心。银行从业十余年,白天审批信贷项目,利益复杂精神压力大。工余兴趣过于广泛,唯有写作投入超过一万小时。杂志全盛时期发表短篇小说超过三十万字,因无法越过瓶颈,完工作品最长四万字。目前还在挣扎中。理想是写出能拍电视剧的狗血言情,让万千少女念着我的台词流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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